无奈谁与话长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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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马围困之前自隐蔽道路走出防卫森严的燕王府,对山庄出身的近邪和我来说,都不是难事。

火把明灭的光芒,鼎沸的人声,将士的呼喝,追缀的人群,很快被我们遥遥抛在了身后。

北平城外二十里,一处破败的祠堂,原有的村落因战事一起,都迁徙得差不多了,丢下了祖宗没人理会,沦为社鼠鬼狐之所。

祠堂里升起一堆火,壁垒森严对坐着两方人马。

说对坐是不合适的,我这边只有我一人肯老实坐下来,我那师傅不喜欢贺兰悠,不知道飘哪根梁上去睡觉了,沐昕有洁癖,哪里肯坐在这潮湿肮脏满地可疑物事的地面上,他一个人站到了后窗前,眺望着远方北平城连绵的城墙。

借着火光,我打量贺兰悠那四个帮手。

相貌古奇的老者,黑面虬髯的壮年汉子,还有个看起来病弱目光却温润如明珠的书生,这三人气质形容十分迥异,然而都形容威严,精华内蕴,一望而知当是已将跨入宗师殿堂的高手。

三人沉默着坐在火堆旁,对我的打量目光,视而不见。

贺兰悠斜斜靠着一方香案,身子隐在火光的暗影里,那艳媚女子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款款靠紧他坐下,黑纱飘拂的袖管微露尖尖十指,有意无意搁在他膝上。

跃动的火光里,贺兰悠缥缈的笑了笑,十分温柔的拨开她的手,语气非常和煦,“千紫,你的衣服刚才扔在地上,沾了灰,莫要脏了我的衣服。”

我勉强收回忍俊不禁的笑意,转头去看那女子的神情,却见她居然也就若无其事笑一笑,站起来,袅袅婷婷的走开去。

呃……向着沐昕的方向。

我讥诮的一笑,看也不看,向贺兰悠道:“好了,拿出来吧。”

贺兰悠倒也爽快,什么也没说,坐直身子便去取那女子刚才交给他的物事,那三个男子看他的举动,老者皱了皱眉,虬髯汉子欲言又止,病弱的书生,却只是淡淡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带有几分审视意味。

贺兰悠打开一个帛包,先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方绢帛,摊开来小几见方,上面用丝线绣着一幅简单的地图,另以颜色不同的彩线绣了些奇异的标注,我却是看不懂。

微带疑惑的目光射向贺兰悠,他笑道:“你自然不懂,这是我紫冥教的密文,但凡教中重大事务,都以这种文字记载。”

既然是人家教中秘务,再寻根究底也不合适,我沉吟道:“我不是奇怪这个,我是奇怪,这东西怎么会在燕王府书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原来你投效他就是为了这个……”

贺兰悠懒懒道:“也不尽然,不过,大差不离就是了,我也是直到前数日,才确实摸清楚位置,选在今天动手,也是因为你父亲大军回城,安顿布防之类事务繁杂,正好方便潜入。”

“至于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父亲书房?”他略略前倾,靠近了我,“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紫冥神影护法分布图,本应是我父随身携带,后来我得到消息,才知道它居然在燕王府书房暗室里,被偷偷隐藏了这么些年。”

“说来真巧,我父当年失踪时,随身的两件重宝,拈花指诀和神影护法图,一在你师祖处,一在你父亲处,还真是有缘。”

贺兰悠的笑容里微微有些讥讽:“怀素,你不会告诉我,神影护法图之所以在燕王府,也是因为某日燕王与某垂死之人深山巧遇,机缘巧合得他所赠吧?”

我挑挑眉,怒气突起,冷声道:“少教主这劳什子护法图我是没听说过,我也没兴趣再费口舌和你谈什么传说真相,如你这般的人,视天下人为寇仇,说什么也是白费,我倒是奇怪你,既然怀疑,为何不直接去问燕王?”

“哦,”贺兰悠笑容可掬,摊了摊手,曼声道:“我不敢啊……我哪有沐公子那胆量,千军万马之前也敢对着王爷放箭?”

我看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正要回敬几句,却听得沐昕那个方向微有动静,我偏过头去,从我的角度,只看见沐昕衣袖微微一晃,而那名叫千紫的女子,已如行云般退了开去。

感觉到我的目光,她回头,绽放一个倾城的媚笑,尽多志得意满,毫无不豫之色。

我看了看依旧负手而立的沐昕背影,衣袖微垂,如雪的云锦白衣上同色的精绣暗纹在夜色里微光幽幽,冷淡高华的气质远远亦能感知,那女子虽然笑得灿烂,可是只怕……还是吃瘪了吧?

回给她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如愿的看见她怔了怔,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好个骄傲的女子,可惜,运气却是不佳。

这一分神,却忘记了回答贺兰悠,一回头,正看见他深深盯着我,目中异光流转,深邃难明,神情似在沉吟,手指无意抚弄着膝上帛包。

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帛包上,他指下的一角锦绣令我顿时失了颜色。

“这是……”

心急之下伸手便取,贺兰悠微微一让,却听风声一响,一双手凭空出现,劈手就将那锦帕夺了去。

是近邪,他从梁上看见了那锦帕,立即出手夺下。

近邪目光一对上那锦帕,立时神情大变,他紧紧攥着那锦帕,眼睛一眨不眨,我担心的看着他,看完正面,又翻过去看背面,原本就霜白的脸色,越发的接近惨白,微红的火光也不能稍染血色,他捧着锦帕,宛如重似千斤,渐渐的,素来稳定似可执万均重器的双掌,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我转过头,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恸意……师傅,也是个可怜人啊……

沉滞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站得远远的沐昕也感觉到了,疑惑的转过身来。

近邪手一抖,锦帕悠悠落地。

一帧绣像,雪肤花颜。

正是我那一生骄傲,凄然而去的娘。

“啊!”

长啸声如此激烈悲愤的自胸腔中冲越而出,直刺苍穹,啸声震得祠堂外枯树残叶瑟瑟零落,明月掩入层云,连跃动正烈的火光都黯然一收。

啸声未落,近邪已一阵风的卷了出去。

转瞬已在数里之外,遥遥的,那苍凉寥落满腹块垒的悲凉啸声,依旧远远传来。

白影一闪,却是沐昕欲待去追,我伸手一拦,轻轻叹息道:“让师傅一个人静静吧。”

缓缓伸手,含泪将锦帕拾起。

锦帕里,那女子立于一树素梅之下,身后深帘卷西风,依旧风鬟雾鬓,郁郁秋水,只是尚在韶龄,玲珑清艳眉宇间,虽是熟悉的淡漠神色,却是微带思念与牵挂的淡,而非多年后我所熟悉的寂寥忧伤迤逦不去的淡,盈盈目光仿若生时,然而一转眼,岁月便开出了两生花。

绣像侧,漂亮的小篆,“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我抬头,泪水倒流进眼眶,一动不动了很久,才缓缓翻过背面。

绣像背面,墨汁淋漓,却是一笔气势沉雄的狂草:“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舞絮舞絮,负你今生,且记来生,碧落黄泉,定不相忘……”

写到后来,字迹已零落潦草,显见落笔之人,心神已乱。

隐约还见有几个字,写着我女怀素什么的,但笔致软弱,墨迹被不明水迹洇开,我努力了许久,依然无法辨明字迹,只好无奈放弃。

将绣像拿开了些,我害怕我的眼泪湿了娘的像。

有人轻轻递来绢帕,洁白干净,衬着一双漂亮而稳定的手,我抬手接过,拭了拭眼角,勉强笑着对沐昕道:“来,挡着我,别让我这哭相被不相干的人见了笑话。”

沐昕轻叹一声,好似突然忘记了地面的脏乱,一掀袍袂坐在我身侧,淡淡道:“想哭就哭吧,这世上,不会有人敢笑话你。”

我吸吸鼻子,哑声道:“我哭什么,难道为这区区几个假惺惺的字就值得哭?那才叫笑话呢。”

心里,却悠悠叹息,是的,我就是为这几个字而哭。

感情的事,非关己身,谁又说得清道得明?是以对于娘的痴与怨,我一直保持沉默,那是她的选择,我只能尊重,然而内心里,不是没为她觉得不值过。

如今见到父亲将这绣像与紫冥重宝一起,那般珍而重之的藏在书房密墙,见到娘亲笔绣书的字字缠绵,见到那短短数句被泪痕湮没的字迹,我的不甘与怨恨,好似拥塞的奔泉,突然有了倾泻的出口,尽皆化为淋漓的眼泪,一遍遍滚烫的在心底碾过。

对面,有人轻轻冷哼了声,低低重复了句:“不相干……不相干?”

不待我惊愕的抬头去看莫名森冷的贺兰悠,便见他没有笑意的一笑,银袍一挥,宽阔的袖尾带起一阵冷风,立时将正燃着的火堆熄灭。

黑暗与寒冷陡然降临。

一片沉寂中,听得他悠悠道:“既然你不愿意被不相干的人看着你哭,我便帮你灭了这碍事的光罢!”

纵使光线昏暗,然而我似依旧感觉到他容色里无尽的萧瑟与冷漠,这个一向温暖的少年,此刻于黑暗中,竟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目光流转如电,竟令我一时失神,忘记了悲伤或愤怒。

令人尴尬的沉默。

却隐隐有奔跑喘息之声传来。

我正想摆脱这尴尬境地,闻声立即站起,扑出门外,却听身侧风声微响,转首看时,却是那病弱的书生,也已与我同时抢出。

不由心中一惊,这书生面有病容,看来甚是孱弱,未曾想到轻功丝毫不弱于人,他的位置在我偏后,却能后发而先至,看来武功还在我之上。

心生警惕,微微向侧移了移,才抬头看去。

这一看便是一呆。

只见夜色里踉跄冲来数人,俱都衣衫敝烂狼狈不堪,看来质地不差的衣袍上,遍布狼藉血迹破口,满面灰尘脏污,前面几人气喘吁吁的互相搀扶着前行,断后两人中,有一人瘸着腿,紧执长剑,时不时后望,另一人捂着左臂,兀自护持着众人前奔。

我皱起眉,直觉那捂臂向我的方向前冲而来的中年男子看来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正在思索,却听身侧那书生轻轻咦了一声。

与此同时,呼叱声传来。

我凝足目力远远望去,便见那逃奔的几个人身后里许,缀着一队兵士,足有百人之多,我一看见那圆盔红缨,顿时一怔。

是朝廷的军队。

自李景隆退守德州,被父亲打跨了信心的国公爷一时没了操刀上马屡败屡战的勇气,仗着德州坚城足粮,蛰伏不出,除了派出斥候部队例行巡视打探外,很少将大部人马派出城来,那今天遇见的,到底是有规模的斥候部队,还是偶然出外执行任务的兵马?

很显然,这几个人正在被南军追杀,照理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只是……我沉吟着,焉知不是敌人的苦肉计?

不过,可没人知道我们会在此时出现在这破落祠堂啊。

再说,什么样的南军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追杀驱驰直至北平城外?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那些人已经冲到我近前,这厢将对面人容貌看得分明,我脑中灵光一闪,有个名字脱口欲出:“刘……”

白影一晃,电般的速度,掠过我身侧,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我转头,看见沐昕抿紧嘴,已经直直掠到那男子身前。

那人一路护持着手下奔波,十分疲乏,精神已至强弩之末,看见有人过来,也不辨是谁,直觉的举剑便刺。

剑光寒气森森,当头戳下。

沐昕神色平静,伸手轻轻一托,已托住那人手臂,再不迟疑,手指连点,已点了那人数处大穴,流淌不止的血势立时缓下。

嚓的一声撕下一截衣袖,干净利落的替他缠好。

一系列动作迅捷至令人眼花缭乱,待得那本已因为受伤而反应迟钝的男子抬起头来,沐昕已经把他照应完毕。

那男子目光一接触沐昕的脸,立时呆住。

饶是那般坚毅如铁的人,也不禁心神激荡,颤抖了嘴唇,半天才唤出支离破碎的一句:“公子!”

“公子!”

那几个狼狈带伤的人齐齐惊喜着呼唤了出来:“公子!你叫我们找的好苦!”

那男子回头看看激动的众人,又看看沐昕,忽地啪的单膝一跪:“刘成见过公子!”

我站在一侧,顿时恍然,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当年西平侯府里那个舅舅一呼唤就会立即神奇冒出来的侍卫总管刘成叔叔么?他如何会来到这里?听口气,他和他带来的这些人,是来寻找沐昕的?

沐昕立在冬夜的寒风中,澄澈如水的目光缓缓在侯府的这些家将们的身上掠过,越发寒洌胜冰,语气却是温和的,轻轻搀起刘成道:“刘叔不必多礼……哦,方叔也来了……各位都请起,这是怎么回事?”

刘成正待回答,沐昕突然抬头看向前方,目光一凝,冷冷一笑道:“且莫叙旧,还有客未招待呢。”

忽转头对我道:“怀素,这些兵敢追到这里,真当我北平无人了,今日,必要他们来得去不得。”

我颔首,对突然目射惊喜之光看向我的刘成点点头,笑问沐昕:“你可是有了计策?”

沐昕虽然人品比我好些,但也素来是个护短的,他的家将被李景隆手下千里追杀狼狈至此,他怎肯善罢甘休?

当下果不出我所料,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刘叔,方叔,还须得再委屈你们一会……”

祠堂东侧里许地,是一处山林之地,夜色里,西平侯府家将刘成,方一敬,以及几个手下,被追杀得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相互扶着,闯进了林内。

夜色如墨,接近天际的远方更是深黑一线,不多时,却有团团黄烟自地面升腾而起,渐渐遮蔽了那一方暗色。

近百骑士,马蹄声滚滚,呼叱连连而来,风将那些人的对话,清晰传到密林中静伏的人耳中。

“奶奶的,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呢?逃哪去了?”

“郑百户,您老看,地下的脚印。”

“逃林子里去了?那有个鸟用?就这点大的林子,咱们一撒开一围,还不是瓮中捉鳖。”

“嘿!几个受伤的人,累也快累得半死了,用得着这百多号人如临大敌的围着?传出去,怕不给老杨他们笑死!”

“百户,那几个人武功不低,得防着他们出阴招儿……”

“崔总旗,不是兄弟说你,你也小心太过了,就这么几个半死的人,咱们百多号弟兄,还不是手到擒来?兄弟们追了这一路,也够辛苦了,早抓了人早交差,就这么着,你带着你旗中的人快去快回,我和余下的人在这等着!”

林外士兵轰然应声,我皱了皱眉,对沐昕做了个手势。

他指指自己,回我一个坚定的竖劈。

我点点头,听着那些人进林的声音,脚步杂沓的近了。

心中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指尖一弹。

阴磷丸化为乌光向着枯叶树枝堆积一起的前方地面射去,早在半空中,便已因摩擦而生出幽幽蓝火。

啪的一声,丸落于干燥的枝叶之上,立时呼的燃起熊熊火光。

我指尖再弹,白色粉末凝成一团,射入火堆。

微蓝的火光立时微微发了淡红,只是不甚明显,烟气甚为浓烈,立时映出了刘成,方一敬等人的身影。

“他们在那里!”发现几人的官兵欢喜大叫,毫不犹豫的向火堆亮起的地方奔去。

先前那个说话的崔总旗却犹疑着跟在后面,大呼道:“弟兄们小心些,他们行径奇怪,哪有躲入林子又自己点火显露身形的……”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这人算是有头脑,够冷静,可惜,来不及了。

烟气迅速氤氲,这里是林中心,低洼地形,烟气淤积不散,只不过一个闪神的功夫,那些因为长途追逐又饿又累急欲抓到人好交差表功的官兵们,因为冲得太快太急,正好迎面扑上那烟气,立时哼也不哼的倒下。

眨眼功夫。扑通扑通倒了几十人。

那个崔总旗见势不妙,他本就因心生警戒而落在最后,林中聚风,烟气浓烈却飘散缓慢,所以一时还未受影响,此时也再顾不得追寻人犯,急急喝令身边仅余的几个亲兵:“快退!”

他反应也算快,勒马俯身便要冲出林子。

我高踞树梢,对着他仓皇的背影一笑,清声道,“想退吗?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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