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除夕了,但大梁城中,上自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所有人的心情不但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忧虑和不安,这个大宋治平的三十九年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北方的战事自从进入腊月之后就一直不曾有什么好消息传回来,霸州被胡人攻下,徐州城岌岌可危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或许胡人只要再加上一把劲,徐州城一旦被攻下来,那大宋的都城大梁就会直接面对胡人的铁蹄了。
照理说,这已经足够让满城百姓难以安心了,可现在他们却并不怎么对此上心,反倒是对另一件事情更是看重,那就是那些世家手里的粮铺的粮仓在前几日的夜里突然被火焚毁的怪异之事。
要知道,就在事发之前一日,就有人从朝廷里传出了可靠的消息来,说是朝廷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让各大粮商都将粮价降低到半年前的行情了。为此,百姓们自然是极为高兴的,这样一来,大家总算是可以安心过年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一天后,京中数处大粮仓就全部起了大火,上百石的粮食被这场怪异的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地的飞灰。当百姓们得知此事,跑到那些粮仓前查看时,只看到了蔓延开来的火势,以及极少数的几个救火的粮仓管事。
上百万石的粮食毁于一旦,这使得本来就居高不下的粮食立刻再次上扬,百姓们就更不可能买到粮食来过这个年了,这让百姓们大为伤心和愤怒,同时一个让人吃惊的流言也开始被人不断地散播了出来。
有人在几日后便开始传扬,说这次几处大粮仓一起失火完全是有人故意所为,不然怎么可能出现几个位于不同方位的粮仓同时起火的事情呢,这也太凑巧了吧?而造成如此之事的罪魁祸首,不用人明说就有人推断出是那些粮仓的控制者,也就是世家中人了。
因为他们不想将自己手中的粮食白白送给了寻常百姓,才会想出这么一招苦肉计来。现在粮食在表面上看来是完全被火烧毁了,其他人再想用正常的价格买到就不可能了。而如此一来,市场里的粮食价格就再次攀升,也正是这些粮商所希望看到的。
至于说他们的损失,一者粮食数十倍的涨幅已经足够弥补了,而且谁也不敢保证那些被火烧的真就是粮食,或许他们早在自己放火之前就将粮食给藏了起来,大家只看到粮仓被火烧,谁也不敢保证那仓里就真有粮食的存在啊。
虽然这种推断并没有多少凭据,但对世家早就失去了信任之感的百姓们还是很顺利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在他们心中,世家当然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京中寻常百姓对朝中那些世家的抵触已经到了一个最高点。虽然目前看来他们不敢有任何的举动,可谁也不敢保证这样下去不会出现动乱,已经受尽了欺凌和压迫的百姓们就不会铤而走险,突然爆发。
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对立情绪,使得京中官员们更是紧张,巡城营、京畿府的人马这些日子来一直绷紧了弦,生怕什么时候突然的一件小事就引发了大的冲突。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大宋朝迎来了治平三十九年的除夕之夜。
朝廷里的官员并没有因为即将除夕就各自休息了,尤其是现在掌握着朝中大权的六大家,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三十一大早,几位大佬就各自乘着车来到了位于皇宫前面的致公堂里,进行最后一次的磋商。
从马车上出来,叶名扬的脸色有些发白,却是因为他看到了沿路之上那些以往驯服如绵羊的百姓们眼中所藏的怨怼之气,有人甚至敢冲撞他的车队了。要不是叶名扬早就下了严令,让下面的人不得随意招惹是非,只怕这一路都要起好几次的冲突了。
这种情况,叶名扬从走上官场后就不曾遇到过,饶是他的修养在深,也难以遏制心头的怒火。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只有暂且压抑,只等事情出现了转机之后,再找那些背后的黑手算帐。
正因为此,当走进致公堂的大堂后,一向与人为善的叶名扬也没有与其他几位同僚寒暄几句,当然,其他人显然也没有心思来说这些没用的了,因为其他人的心情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大家都在为眼下的局势担心。
当最后的一个楚灵亦到来之后,吕中和才清了清喉咙道:“那么,就开始吧。”
自从世家当政之后,朝中的重要决策其实都是出自这致公堂的,而以前的大小朝会更多只是个形式而已。每年的岁末,七大家的家主就会对这一年的大事小情进行商讨,从而为新的一年制定出更有利于自身,有利于国家的政策来。
但今年的这次会面显然就有所不同了,因为眼下尚有两个大问题没有解决,若不能在今天做出最后的决断,那大宋还有没有明年都不好说了。
在大家都点头后,吕中和才拿出了一份军报道:“今日是除夕,就先说点高兴的事情吧。徐州已经送来捷报了,在守城将士们的齐心协力之下,入我中原多日的胡人终于被击退了。这就是他们所送上来的捷报和功劳簿。”说着他便把那份军报和一张记满了各人功劳的册子传给了下面的叶名扬。
叶名扬等几人只是随意翻看了一下,就将之放到了一旁。其实徐州城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是清楚知道的,他们在那边的人可比朝廷的捷报来得还要快一些。所以,这些将领们所想到的借此机会邀功的想法明显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的。
寒着一张脸,崔日勋便是一声冷哼:“什么功劳,不过是胡人退兵而已,他们没能在这机会上给予敌人以打击,便已经是渎职了,如何还能有功呢?”
“话不能这么说。”吴敬淄当即摇头道:“他们在霸州失守后能守住了徐州,从而保住了我大宋最后的一道防线,这功劳还是很大的,大家以为呢?”
“不错,虽然在击退敌人这一点上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们的功劳还是很大的,没有他们在前线尽心尽力,我们就不可能如此安稳地坐在此地了。”楚灵亦也点头称是。
其他几人中,除了吕中和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外,其他人都连连点头,认为这次的功劳还是应该给徐州城的将士们记下的。其实这倒不是大佬们有多么好心,实在是现在已经不敢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了,而且他们还想着能让自己的势力能延伸到军队中去,从而好获取更大的保证呢。
在许惊鸿的一番闹后,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在军队中没有势力的不足之处,这次自然不能放过买好军中将领的机会了。
吕中和能够想明白他们的心思,但却也无能为力,只得点头道:“各位说的在理,如今是非常时期,的确不能再生出其他事端来了。就照大胜的规矩赏赐前线的将士们吧,不过现在国库已经拿不出钱来了,就先欠着吧。”
“好,那我兵部在年后就会将封赏的一系列意见上陈的。”许万友忙答应了一声。此时的他看着比之前要老了好几岁,方氏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还是不小的,尤其这还关系着许家的门风,这压力对他来说委实是大了一些。不过为了家族的地位,这种重大的会议他还是不会缺席的。
“好了,好消息就说到这里,接下来就来说说坏吧。”叶名扬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现在京中的情势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对于前几日所发生的那几起火灾,大家有什么要说的么?”
堂上顿时便是一静,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尤其是崔日勋和吴敬淄两人。他们两个家中都在经营着大的粮行,这场大火对他们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很大,而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还是百姓们的态度和表现。
静了半晌,崔日勋才怒气冲冲地道:“实话告诉各位,此事真不是我们的人做下的。朝廷已经到了如此危难的关头,我崔家便是再利欲熏心,也断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吴家也是一般,我都已经传下严令去了,让那几个米行把价格重新打回到斗米五十文的常平价。可没想到,一夜之间,将近三十万石的粮食就付之一炬了。”吴敬淄也是死死地锁着眉头说道。
对于他们的解释,几位同僚还是相信的,因为他们知道,到了这些人的层次上,这点钱财的多少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太也蹊跷了,怎么几处大的粮仓都会起的火呢?”楚灵亦皱着眉头道:“这几处粮仓都分散在各处,若说没有人有计划地刻意而为,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这自然是有人放的火了,只是京畿府的人却怎么都查不出个究竟来。”吕中和苦笑了一声:“即便纵火之人真在现场留下了什么痕迹,在这场大火之后也不会被查出来了。”
“但此事若不能查明真相,我们就得背上与民争利的罪名了。各位也是见到了,城中百姓对你我这样的世家已经充满了怨愤,若不是担心国法森严,他们早已经动手了。”叶名扬冷笑道:“而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情,对我大宋朝廷,对你我这样的朝中重臣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所以无论为公为私,我们都必须要尽快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光有交代怕是不够的……”吕中和也随之而道:“现在京中粮价实在太高了,再这样下去,过了这个年,百姓们将有买不起粮食的危险,到时候……他们便是再畏惧于国法,只怕也要做点什么了。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将粮价重新压回去。”
“这个却是谈何容易啊?”户部尚书崔日勋苦笑连连:“若是之前,我们手里掌握着一定量的粮食,或许还能轻易做到,可现在我们手中已经无粮,而有粮者也不过几百上千石而已,这点粮食对大梁城的数十万百姓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哪。而且,户部现在已经拿不出一两银子来购买粮食了,所以朝廷想动手都不成。”
“那就以法来惩治那些使粮价不断上扬的奸商,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为了钱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崔日勋恨恨地道。自家遭了灾,却让别人得了好处,他自然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感了。
“这只怕也是不成的。他们的粮食也不多,根本不急着出手,若是朝廷真下了这样的命令,他们只会将粮藏起来。这样一来,粮价是下来了,可这市面上却没了可买的粮食,对百姓来说,这结果也是一样的。”吕中和提醒道。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我们还能怎么做?”崔日勋烦躁地说道。此时就体现出他这种世家子弟的通病来了,真碰上棘手的问题时,一向以来都很顺利的他们就没了主意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从他处调粮了。北方等地刚与胡人战过,也是有很大的损失,自然指望不上,只有向江南一代调粮了。”吕中和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其他几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了,其实这个主意一直都可用,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但因为某一顾忌,他们却总是不肯提,现在被吕中和突然说出来,自然不怎么舒服了。而这个原因,就在于这江南之地,乃是他们六大家的根基所在。
前吴以江东为根基,开创了数百年的江山,这使得江南一地的文教大兴,也让一些世家的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而崔、许、叶、吕、楚六家正是从这些江南的世家中间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正因为江南之地是他们的根本所在,所以自从世家掌权后,对那富庶的地区很是照顾,其税赋比起西南、西北等贫瘠之地都要少上许多。这使得江南愈加的富庶,也使得六家能通过这庞大的背后力量来支持着自己在朝中的任何举措。
而现在,为了自身的保障,他们不得不动用自己等人最后的资本了,这是所有人都不希望动的,但现在却又不得不动了。
“各位,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必须作一点牺牲了。江南之地,这百来年里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照顾,现在不过是付出一点点,并不妨碍那里百姓的生活。而一旦我大梁城中出了内乱,我们这些人真出了什么事情,江南想要自保怕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其中的轻重大家应该能分辨得出吧?”吕中和语重心长地道。
沉默了半晌后,几人才终于松了口:“吕相的考虑是对的,我们不能因为一贯以来的习惯就不顾眼下的危机。就给江南各州写信,让他们筹措粮食和银两吧。”既然是要动用老本了,自然就连银子也要拿上一些了,不然国库就真要见底了。
“好,那你我回去后就立刻写信。还有,也把朝廷的意思明发出去,以安民心。只要挺过了这一段,一切问题就都不复存在了。”吕中和总算有了点笑容。
“你是说他们要动用江南的力量了?”皇帝眯着眼睛问身前的黄越道。
“是的陛下,这是老奴可以确信的一点。”
“看来眼下的局势已经让他们慌了神了。”皇帝笑了一下,但随即又皱起了眉来:“可如此一来,朕想要借这个机会来打击他们的策略就要受阻了。”
“陛下,现在还是当以大局为重啊……”黄越大着胆子又劝了一句。
但正如他所想的那样,皇帝对此根本不为所动:“大局,这不过是他们的大局而已,与朕何干?朕已经看明白了,现在的天下就是世家的天下,要想从他们手里夺回大权,就必须行非常之事!既然已经做了第一次了,就不妨再做第二次!”
“陛下的意思是……”
“江南离大梁千里迢迢,他们派去的人总有可能出现差错的,就让人把他们给……”皇帝说着眼中寒芒一闪。
“老奴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黄越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却又被皇帝叫住了:“慢着,朕还没有把话说完呢。这不过是第一招而已,为了以防万一,你让人给沿路的绿林道传出话去,就说是世家有大量的金银要送来京城,想必总有不怕死的会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的。
“这是对外的,在大梁,我们的人也要多散布一些消息,一定要抢在粮食到来之前将百姓们的怒火给彻底激起来。前几日的效果并不好,这次可以多说一点以前世家所做的事情,让百姓们感受到自己的不安全,这样一来,冲突就会更大了。你就照这两样去做吧。”
“老奴遵旨!”黄越看了眼皇帝,心里暗暗有些担心了,不知道这样一来大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乱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