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曙色染上了皇宫高高的门楼,重重鸡人唱晓,千门钥启,祥烟缭绕,冕旒争晖,文武百官列序而进,正是早朝时分。
然而今日百官上朝,却都不免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奇景:楚家的小侯爷楚歌,竟然在百官入朝之时,大咧咧地整着衣冠,一边还打着呵欠,摇摇摆摆地从宫内而出。
当初楚郡侯一手把持朝政之时,也从未如此大胆!
楚歌伸手揉了揉额角,因宿酒而略显惺忪的双眸眯了眯,笑着对迎面而来的文武官员作了个揖:“各位大人早啊!上朝么?”
没有人回答她。
位列文臣之首的太傅卢敦儒这是第一次见到楚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便已经擦肩而过。
待到有旁的官员小声地念出了楚歌的名字,老大人当时便气得浑身颤抖,回过身来,也顾不得朝班礼仪,大声斥责:“姓楚的小儿,殿前怎地如此猖狂!”
楚歌闻言,回首对他轻轻一笑,明眸皓齿之间,那面上犹自带着醉意朦胧。
卢太傅只怕就连被囚监牢中时,也未如此刻这般定力全失。老头儿挥着袍袖,在百官面前大声叫道:“各班侍卫,且代老夫拿下这个无知小儿!老夫定要当殿参他个蔑视朝廷之罪!”
说起来,以卢太傅的位高权重,德望双勋,就算是当朝拿人,也未为不可。然而……道路两旁站得笔直的诸位御前侍卫……犹疑着对望了几眼之后,没一个动手的。
说起来,楚歌和他们还是同僚关系么。
楚歌又是一揖:“老大人辛苦!楚歌告退!”说着,笑嘻嘻地转身,继续摇摆着走了。
老头子噎住,半晌缓不过气来。可侍卫不动手,难道还要他老头子自己上前拉拉扯扯?
说起来,楚歌出宫,完全不必走这条上朝的大道。但——既然已经确定要在赵国官场之中厮混下去,那么即使并不会留在都城,楚歌也需要,在朝野之中,示宠,固威。
昨夜里皇帝明旨,要遣楚歌前往荆湖南路任副招讨使,圣心既决,就不会有所改变,至少,不会因为她在早朝路上这小小的失仪而变,那么,这一番表演,必定,会给文武百官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对她这个“媚臣”,多少也会生出几分忌惮吧?
离开了百官视线,楚歌行进得便明显快了起来。丽正门外,是否还有红衣的女郎痴痴观望?宫门入夜皆锁,想来流丹应该无法留下来才对。可,想起那句斩钉截铁的“就在这里等你”,她又觉得,仿佛看到了那双倔强的英眉。
其实,红衣美人流丹,有的时候比她,更具有男儿的铁血豪情。
果然,才出了宫门,就看见道路旁一角,停着一乘小轿,而轿旁焦急张望的红衣女子,不是流丹是谁?
流丹看见楚歌出来,满怀的急迫化作宽慰,赶上几步,竟是无语凝噎。
楚歌拍拍她的手:“急什么呢?这不是出来了?”又看看天,嗔道:“怎么这么傻,莫不是在这里苦等了一夜?”
流丹摇摇头,镇定了下,才说:“入了夜,就打发人回去弄了这个轿子,知道夜里出不来,一直在轿子里养神。”
楚歌回头看看,这才注意到轿子旁站着几个小厮,而……牵着她的桃花马的,居然是辛锋寒!
辛锋寒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担心和疑问,不知道他是否联络上了那个月光姑娘,对她,是不是已经释去了心防?
看着这两人欲语还休的态度,楚歌苦笑,索性过去,打发小厮把轿子和马都弄回去,自己拉着流丹和辛锋寒,沿着御街,漫步而回。
一路三人沉默了好久,流丹才鼓足了勇气,拉着她的衣袖,问:“陛下到底怎么说的?”
楚歌失笑,想自己才夸赞她有男儿豪气,如今却见她做这般女儿怯态。
“没事了,”她说,“陛下给了我个荆湖南路的差事,明降暗升。”
回眸一瞥间,看见辛锋寒如释重负的神态。他如今该彻底相信小侯爷和皇帝本来是一伙儿的吧?
抬头,看看御街前越渐清朗的晨光,楚歌心情大好。
这里已经过了三省六部的衙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担着挑子的,赶着毛驴的,嚷买嚷卖,竟是好一番热闹景象。
楚歌带些喜悦地四处看着,忽然发现如今自己没有骑那匹桃花马,真是明智。
“小侯爷,到底出京是去做什么?”“小侯爷,京中的院落还保留吗?”“小侯爷,侯府里的小库可有人交接?”虽是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叽叽呱呱地,流丹居然在大街上就问这样的问题。
可见她是过于兴奋了。
楚歌一律笑而不答,却忽然在一个卖各色鲜花的摊子前头停了下来,拈了一朵放在鼻尖细闻。
清雅芬芳,一如明媚春晨。
流丹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之中,忽见楚歌停了下来,一时没有防备,脱口而出:“怎么不走了?小侯爷看上了这卖花郎?”
楚歌大窘,回头看看辛锋寒,少年脸上薄红一片,不知是怒是疑。
倒是面前卖花郎,正高声吟唱叫卖,完全没有听见流丹的轻薄词句。
也怪不得流丹,原本楚歌此举,就是故意地,想知道“小侯爷”当初,为什么在商户百姓之中,有这样恶名,是不是真的,当街强抢良家子弟。
可是流丹等于给了肯定的答案,楚歌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难道,府中鸣鸾苑里住着的,还真是小侯爷抢来的禁脔?
流丹却笑吟吟地,看看卖花郎,又看看楚歌,“小侯爷喜欢的话,带回去也罢了,这还真是个一等的,平日里怎么没见过?”
楚歌不自觉往卖花郎看去。真的,不知是不是楚歌运气太好,还是天生容易被美色吸引,对面的卖花郎一件青布外袍,疏疏朗朗地穿着,却遮掩不住那从里而外透出来的脱俗之气。
宛如高山流水,清风明月;又如春天里氤氲的一盏新茶,尘世中突兀的一竿翠竹。
见楚歌疑惑的目光,卖花郎拱了拱手:“这位大人,在下云南学子,入京来想谋个前程,不想遇到窃贼,失了盘缠,不得已帮人卖个花儿,求个生路。”
果然不是京中人物,听见“小侯爷”三个字,没有转身就跑。
楚歌没有做给银子、邀请同桌吃饭一类的举动,更没有象流丹怂恿的那样,把卖花郎掳回府里去,她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卖花郎悠长的吟唱叫卖声:“春日花开好,竞竞争妍。梨花如雪洗江山。杏花满头香满袖,且自贪欢。”
楚歌脚步停了停,听着这半阙《卖花声》,竟油然生出回头相询的念头。
流丹问:“小侯爷,可用去查查这人的底细?”
楚歌思虑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边一直无话的辛锋寒此时却冷冷地哼出来:“流丹姑娘对小侯爷的事还真是上心呢!”
“怎么?”流丹挑眉,“怕这个卖花郎气质太好,小侯爷有了新人会忘了你这个旧人吗?”
“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么?”不意外地,辛锋寒脸上又是绯红一片。这个江湖剑客,每每害起羞来,才令人想到他还是一个纯情少年。
“流丹,不要逗他了。”楚歌笑着回眸。
流丹对辛锋寒做了个得意的鬼脸,赶上几步,跟在楚歌身边,低声说:“要查这个卖花郎倒也不难,只是咱们鸣鸾苑那边,从……那位过世之后,便都停了活动。原本是要跟着小侯爷一起……流放,如今小侯爷却任职湖南,那么鸣鸾苑,是继续散开了在京中活动呢,还是跟着小侯爷往湖南去?”
果然,这个鸣鸾苑,并不简单。
楚歌于是还选择把球踢回去:“流丹你说呢?”
“我说……小侯爷在湖南就任,依旧少不了情报的搜集,这些人都是老手,自然能跟着小侯爷最好。”
辛锋寒一直留神着这边的对话,听流丹这样说,脸上流露出微讶的神情,又有些理当如此的感觉。
楚歌微笑着看看流丹,不语。
“不过,小侯爷方才说,这次去湖南,可能只是替陛下查访查访,那么时间不会长,要是都带了去,显然不太可能……”流丹沉思着,又道:“可是如果把他们留在京里……”
“留在京中,太危险了。”楚歌忽然开口,“陛下随时可以反口,若是百官抵死进谏,就是陛下想护着我们,也没有办法。”
辛锋寒愕然。这主仆两个人,当街议论如此大事,虽说声音不大,周围也没什么可疑的人,但已经算是过于孟浪了;可楚歌这人,居然擅议陛下是非!这若是传出去,可是个大不敬的罪过了!
不过,他也看得清楚,流丹姑娘说这些,原本也是要避着他的,但小侯爷却示意她无碍。这,让他心中有些许感动。
“留不得,也走不得……该如何是好?”流丹蹙着眉毛,满心忧虑的样子。
“愁什么?”楚歌却笑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儿小侯爷我,能从宫里出来,难道不当弄点美酒庆贺一番?”
流丹吐吐舌头,上下打量着楚歌,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居然还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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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卖花声:唐代教坊曲名。后来转为词牌,双调,平声韵,前后片各五句,共54字。又名《浪淘沙》、《过龙门》。此词最早创于唐代刘禹锡和白居易。
据传,这个曲调很有可能与宋代城市早市上的卖花吟唱接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