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圣解释最开始的时候,王阁老王英的说辞很简单。既然已经认定楚歌是为着报复有备而来,他自然不指望能够完全推脱了工部罪责,他想做的,也只是将自己摘除而已。甚至与方才与楚歌有答有对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只是一句话:“臣老了,有些糊涂,这些事情,的确是不清楚,不记得了……”
然而皇帝最后的这个问题,却恰似一盏明灯一般,给他已经快要绝望的心,引领了一条光明的路。
什么叫“有什么话要说,不妨尽快说出来”?难道事情不象他想象的那样,楚歌并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允许和支持?这种报复动作只是私下的行动么?若真是如此,他还是大有机会……
心思电转之间,王阁老翻身扑倒在地下,“咚咚”地狠狠叩了两个头,匍匐着向龙椅上的那个人挪动着,“陛下啊……要为老臣做主啊……”
“怎么?”端木兴却依旧蹙着眉头,“真的有什么要说么?”
“楚大学士分明是在挟私报复,诬陷老臣……老臣执掌工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错,这批军备……这批军备老臣虽然不曾亲自过问,但也相信老臣的下属断断不敢在陛下的赏赐上头偷工减料!”
“你还敢这么说?!”端木兴冷冷地问,目光却从楚歌身上睨过去,“方才卢太傅已经将楚大学士提供的证据说得很清楚了,只要查一下出产这些武器军装的盔甲厂、王恭厂,便可以知道谁是谁非;你要想辩白清楚,大可等待有司彻查!”
皇帝陛下话是这么说,却明显并没有马上将这件事交由有司处理的意思;反观龙图阁现在的情况:诸位太监都已经悄悄退下,掩住了菱花门扇,关住了五位阁臣,却将那几位今日正当值的中书舍人请到西制敕房内去了……这是皇帝陛下试图将事情控制在内阁范围之内么?
“老臣知道……老臣明白了。”王阁老咬咬牙,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断……楚大学士指责老臣纵容属下贪墨,以劣充好,罔顾兵士性命……这些,老臣认了……”
众阁臣早低头肃在一旁,忽然听见王阁老这样说,不由得都骇异地抬起头来,盯住王阁老那张皱纹纵横的脸。
龙图阁作为内阁办公之所,装饰格调向以冷色为主,从画梁藻井往下,青青绿绿尽雕着些蟠龙夔蝠;此时光线映照过来,投在王阁老王英的纱罗袍上,却将那绯色衬得有些变了味道地狰狞。
“可是陛下,楚大学士他……难道就没有做过这些事么?!长天军的军饷说是自筹,其实又是哪里来的?!”王英把目光转过去,老眼中苍凉而带些决然地望着楚歌,“早在楚郡侯在的时候,楚大学士就为父受贿!朝中随便拎出哪一个……除了卢太傅大人清正刚直,新晋的年轻官员还没有机会,有官员敢说没往楚大学士那里塞过银子么?!就算不论楚郡侯时候的事情……现在楚大学士地位超然,工部王恭厂盔甲厂……上上下下打点的时候,也不曾少了楚大学士的那一份!”
这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反攻了,明指楚歌收了钱不替人办事,倒打一耙不合“规矩”。然而王阁老咳喘着说完这些话,以手抚胸顺了顺气,居然又继续道:“楚大学士单把老臣推出来,说老臣吃过属下孝敬的一千银子,就是纵容,就是参与了……咳咳……可老臣属下送去兵部的,送去楚大学士府上的银子又何止这个数目?!比起楚大学士的贪婪无厌,老臣收的那点银子,纯粹就是点来往的茶钱……户部尚书刘瑛,一出手就是十万银子抬到楚府门上去,以为瞒得过哪一个?!还有礼部……”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那个较为年轻的阁臣,“礼部左侍郎,文德殿大学士杨鸿渐,在熙德十六年秋闱之中和楚歌楚大学士勾勾搭搭,行尽舞弊能事,收受贿赂,买卖考题,得银何止十万!这样的事情……以为一把火烧掉了证据,就遮掩得过去?!还有吏部尚书天章阁大学士张谔……”王阁老的手再一指,第四位阁臣也被囊括进了这事件中,“楚歌胆大包天公然买卖官职,哪里少得了吏部的背后撑腰呢?!陛下啊……”老阁臣老泪纵横,高声呼唤,“满朝文武,我王英不敢说最是清正廉洁,至少绝对算不上贪鄙无忌!楚大学士要拿这个名头治老臣的罪,老臣不服啊!”
王阁老平素讷于言辞,善于藏拙,最奉行少说少错,几乎从没有象今日这般长篇大论过;然而当下这一番言辞,可以称得上是言出惊四座了,一时被点到名字的几人也纷纷跪倒,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唯一还“清白”的阁臣首辅卢敦儒卢太傅,也撩袍跪在了最前面,涕泪纵横一点也不比王阁老差,“陛下!我大赵贪官污吏数不胜数,已成国之大患!臣愿陛下痛下决心严加清理!严法度,整朝纲,从上至下,凡有贪墨杀无赦!”
楚歌轻轻垂下眼睫,遮挡住眸中闪过的一抹笑意。卢太傅果然戆直,这时候求皇帝陛下下旨处理贪官污吏,不单独指名,却说要凡有贪墨杀无赦。杀谁?除了他自己通通拉出去咔嚓吗?
然而她正在暗笑走神,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一个极疏朗动听的熟悉声音:“陛下,臣以为卢太傅说得极有道理。贪墨国之大患,不可不防;然而事分轻重,治理贪墨也要循序渐进,绝不能一视同仁。”
“那依谢爱卿说,治贪当从谁始呢?”
“自然应该从大贪始,若王阁老所言不虚,楚大学士只怕应该首当其冲。”谢聆春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凤眸斜睨过来,望进楚歌惊愕的眼里,目光相触,旋即避开。
端木兴沉默片刻,制止了王阁老和卢太傅的发言要求,又开口问谢聆春:“谢爱卿,那么你觉得,王阁老说的楚卿罪状,到底是真是假?”
“王阁老所说之事,臣没有经过调查,不好在君前直言真假……”谢聆春这样的话一开口,王英立即试图反驳,而卢太傅望着他的目光也生出几分忿忿。“不过……”谢聆春顿了顿,继续奏道:“依臣之见,楚大学士之罪,应该不在贪墨上。”
端木兴握在龙椅上的右手稍微紧了紧,环视众人一周,继续问道:“谢爱卿尽管讲?”
“方才王阁老也说,楚大学士资助长天军军饷,钱是贪墨而来。试问:若是楚大学士是那等贪得无厌的敛钱小人,为何还要资助长天军军饷?只因为她挂着个荆湖南路副招讨使的名头么?不从军饷里面搜刮钱财就不错了,还会拿钱倒贴?这是疑问之一。另外依照王阁老方才的话,工部在盔甲武器上头克扣也不是一天两天,楚大学士和王阁老结怨也有个把月了,为什么直到克扣到长天军头上楚大学士才来兴师问罪?这是疑问之二。还有……楚大学士在京城广结官场,在江南荆湖几路大撒钱财,哪里是贪钱的样子?分明是财神爷了,这是疑问之三。而再有就是……楚大学士貌美风流,重权丰财,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何以要……委屈自己顶着美色惑天子的名头呢?这是疑问之四。”
谢聆春轻轻一笑,凤眸流转,又用那挑衅似地目光看向楚歌,“有此四个疑问,谢某应该有理由怀疑,楚大学士豢养军队、结交官场、魅惑君王的用意吧?”
这是在直指楚歌谋逆!
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写着不可置信几个大字,连王阁老和卢太傅都忘记了他们的愤怒和坚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那个绝色的美人,如同看一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人人都知道,谢都指挥使和楚大学士关系非常,甚至曾经招摇地公开住在一起很久;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绝艳之姿的神仙中人,可以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如胶似漆,转过身就恶语相向将血淋淋的刀锋直接插入人的胸口么?都说血衣卫的人有如恶鬼,今日见识过才知不虚!
肃冷庄严的龙图阁,在众人表情各异的惊愕中沉静成阴森凛寒……直至皇帝陛下轻轻揉了揉额角,仿佛十分随意地道:“朕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众位爱卿说的话朕都记下了,待朕思量之后再做决断。”
端木兴再没有说什么,转回皇宫内院去了。内阁成员五人,那四个都急匆匆地回了龙图阁中各自的套间;片刻之后那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下楚歌,慢慢站起身来,向不远处关切地注视着她的红衣美人轻轻一笑:“他们都被你吓到了。”
谢聆春便也回了一笑,“你没有被吓到么?”
“吓到了。”楚歌认真地点头,“你真的那么急着赶我走?”
“我是在履行对你的承诺。”
“我不信。”楚歌摇摇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向着殿外走去……忽然停下来,打掉那只意欲搀扶她的手,“谢都指挥使,请刚刚对我落井下石过的你,离远一点好么?”
谢聆春眸中黯了一黯,还是缩回手,轻笑着道:“不如我们赌一次:如果陛下治你的罪,以后你便万事听我安排;如果陛下不治你的罪,以后我便万事听你安排如何?”
那纤弱的背影又停顿一下,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孤单单地朝外而去……
直到穿过山石松柏寒梅,出了龙图阁很远很远,楚歌才停住脚步,回眸望一眼那白雪皑皑中屹立着的黑色琉璃瓦深绿廊柱的肃穆宫殿,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龙图阁,内阁。这便是大赵的核枢之处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