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六月里,苏翎率三百骑兵沿浦石河整整巡视了两个来回。
这些天里,苏翎一边与原巡哨河畔的骑兵小队依次回合,听取消息,一边将沿岸一带的村落再次梳理了一遍,让那些距五座堡寨较远的村落再一次感受到管辖权的更替。这些村子逐渐被来自千山堡的规矩所改变。其中一个村落里,便新迁入不少人家,这中间便包括李家屯的李达茂的几个儿孙。这是那些县长辖下的管事们初步进入村落管理的结果。因李家屯本地再无更多的土地,这分户分田便只能迁居。只短短的五天时间,李达茂面前便出现三个地点可供选择,除去村中原属一家住在辽阳的大户的土地被分出一部分给李达茂外,千山堡的公田办法也开始摆在面前,沿河一带可供新垦的土地仍然较多,只要肯下力气,李家便不会再困于地少人多的窘境。当然,李达茂选定之后,在新居的村子里,一头耕牛以及足够的农具已经等待被接收,甚至那家大户的宅院也被划出几间作为暂住之所,这一切并不需要李达茂立时拿出银子购置。虽然详细的偿还办法还未出来,但李达茂被告知所需不会太多,且即使不将宅院买下,也可以用少量的粮食抵付租金。不论李达茂一家是否是属于特例,这样的迁移还将在很多村子里进行,原有的村子均将被重新组合。因那些身居辽阳、镇江等城内的大户人家以及本地少数几个大户的土地被统统剥夺,连田带房被铲除得干干净净,几乎每一处可供大量垦殖的村子都会有这样的现象出现,而这都将为重新划分提供基础,长久以往,村子里便只有一种人,有田有房的农家。那些因家贫无以置办耕牛、农具的,甚至因得到补给反而超出一般的人家。这样的逐步逐村地改变,还会持续很久,而其余一些变化,将在土地被重新分割之后进行。
苏翎较为满意目前的进展,这些农夫远不能与千山堡的人相提并论,而苏翎所部的地位,也与千山堡不同,这一切都令苏翎小心而迅速地拔除一切可能的障碍,至于这期间是否有过头之处,却也是顾不得了。而相应的好处却颇多,有时苏翎不免联想起努尔哈赤来,其在扩展之时,是否也是在这点滴之中尝到甜头?
返回千山堡时,已是六月末。
赵毅成已经在苏府上等着,见苏翎返回,也不待他坐稳,便急急地说道:“都打听清楚了。”
“哦?是开原还是铁岭?”苏翎问道。努尔哈察西进发的消息,几乎是大军一动便已被赵毅成的哨探得知,但随后此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原。”赵毅成看了看手中的纸,接着说:“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六月初十日,努尔哈赤率兵马四万,从靖安堡入边,向开原进发。十五日夜抵达开原城下。”
“守城的是谁?”苏翎饶有兴趣地问道。这辽东剩余的武官都已不多,还是萨尔浒剩下的。
“总兵官马林守卫开原,”赵毅成又看了看,接着说:“副将于化龙,监军道推官郑之范,参将高贞、游击于守志,备官何懋官等,都驻在城中。”
“又是老招式,里应外合吧?”苏翎说道。
赵毅成点点头,说:“事先就有奸细混入城中,努尔哈赤攻城时便打开了城门。马林战死。不过,这还有一件事,就是蒙古人。据说西部蒙古宰赛、煖兔侄叔的二十四营兵力本与马林联手,谁想事发时这些蒙古人竟先行抢占了庆云堡、镇西堡。反倒先动了手。”
苏翎一边摘下头盔一边说道:“蒙古人与女真人一样,不仅自己内部相互打,也与努尔哈赤,明军打,这点到与我们相识。结果呢?没有援兵么?”
“总兵官李如桢驻扎在沈阳,但带兵进到十方寺堡便停住。参将贺世贤驻扎在虎皮驿,他倒是想打,但下面的士卒个个怕战,竟是一哄而散。”
“那开原城呢?”
“全城十多万人,据说只回来了一千多人。”赵毅成平静地说道。
苏翎稍稍停顿一下,说:“开原是座大城,人口众多,财物比抚顺还要多。努尔哈赤又添了几分底气。”
“消息说,为将这些财物运送回,后金兵足足连运五、六天还运不完。”赵毅成证实了猜测。
“努尔哈赤还是抢了就走?”苏翎问。
“是的。后金军驻扎三夭,分财、分俘,最后弃城而去。”
苏翎没有再说,似乎在思索什么,赵毅成也没问,他知道接下来,苏翎定是又想到别的什么方面了。
“我们还是缺人手啊。”苏翎终于说道。
“目前应该够用了。”赵毅成说道,“宽甸五堡按眼下的情形,那五百多人足够了,这又不是打仗,可以慢慢来。跟随胡德昌的人只需每处有一人便可,其余的可随时招募,只要有银子拿,人手是不缺的。”
苏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努尔哈赤在辽东腹地也是这么干的。在辽阳我们曾抓过一个后金探子。”
“哦?”苏翎有些好奇,这些细节上的事他从未过问。“你们怎么辨别出的?”
“这个简单,不用认。”赵毅成笑着说:“谁让他到处打听跟我们打听的一样的事儿呢?这不是我们的人,还能是谁的?”
“辽阳难道没有加强防范?”苏翎问。
“没有,似乎辽东都司根本不在乎。从抚顺陷落开始,都知道有奸细混进城内,我们在辽阳的人还小心了一阵子,但丝毫风声也没有。”赵毅成说。
“据那名探子交待,努尔哈赤大量雇佣汉人,由李永芳参与谋划,派人扮成贩卖油、柴的小商小贩,游食、僧道和百工技艺等,有的甚至直接混入明军营伍之中。不仅在辽东各城,据说在京城、南京、山西、陕西、登州、天津、苏州、杭州,都有。这些人有的为努尔哈赤贩运货物、粮食、硝磺,还顺便刺探各城的兵马数目。甚至将北京、南京、山西、陕西的地图,有关要塞、关隘都画图传回。”
稍停,赵毅成似乎略带赞赏地说道:“那些人居然将朝廷的运货船只,运官姓名,都详细写明,上报给努尔哈赤。这比我们做的都细。”
“这样,努尔哈赤可以说对辽东了如指掌,那还不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难怪开原一战如此轻松。”苏翎说道。
赵毅成有些疑惑地问道:“大哥,怎么这些跟我们要做的有些一样呢?未必是你教那李永芳的?”
苏翎笑着摇摇头,却并不说话。
赵毅成便不再问,他不过随口一说,未必真是如此。
“开原一下,铁岭也不会太久。”苏翎说道。这是显而易见的,辽东再次失兵损将,且人口、财物、器械、甲杖都等于白送给努尔哈赤,让其有能力再次扩展兵马。
“千山堡那边,说是努尔哈赤又派人送来一批礼物。算算时间,刚好是六月十日那一天。”赵毅成说。
“哦,这是让我们别插手的意思,”苏翎笑着说,“若是没有我们在中间,这礼物说不定还会送到朝鲜去。这努尔哈赤也是不心安啊。”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礼不会白送。”赵毅成说道。“郝老六说太平哨进展顺利,他一直在严密监视坎川岭一带的动静。”
“术虎那边呢?”苏翎问。
“也很顺利,术虎派人来说下个月,那些部族会凑齐五百名战士来千山堡效力。”赵毅成说道。
“这样?”苏翎有些意外。这虽是考虑过的,但至少也要多等一年才能有如此结果,看来术虎的能力当真是不小。
“这五百人是单独成队,还是打散编制?”赵毅成问,这五百人有些特殊,还算是千山堡第一批主动投奔的武力,何况术虎那边的情形更加复杂,就算苏翎去了,也未必能分清哪些无数名称的部族关系。
“还是打散分编。”苏翎做了决定。随后又问:“辽东都司那边呢?”
赵毅成摇摇头,说:“没大的变化,只是败兵增多。开原逃出来的百姓不多。那些败兵都分散在各个堡寨,连个召集的人都没有。”
“这样下去,杨镐可待不了多久。”苏翎说道。
两人都沉默了些许,赵毅成才再次询问:“大哥,你说我们就这么看着努尔哈赤一步步地扩展?要不要我们动一下?”现在形势已经清楚,千山堡的布局至少在这几人中间已经被看明白。坎川岭一线,浑江渡口北侧,术虎的北方一部,缓慢地将后金围住。至少现在努尔哈赤已经不能从海西、东海一带得到大量兵员与补给。但说道打,可就不能简单决断。
苏翎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一战肯定要打,但还是那句话,要在我们选定的地方决战。另外,此次开原一战,你看出来没有?努尔哈赤不会为一城一池去分散兵力,宁愿丢弃,也不会让自己的实力受损。这一点,你传下去让所有的武官都要好生琢磨琢磨。”
“是。”
“八旗精锐,我们不怕,但在要象上次那般胜,可就不易。”苏翎说道。
象这般的警惕,在每一个千山堡骑兵武官心里一直留存不去。不仅苏翎时时叮嘱,每一级武官都对下属多家叮咛,直到做到每一个士兵都清楚他们的敌人是谁。至于大明朝,眼下根本没将千山堡放在眼中,在镇江堡一带,一直到金州旅顺,几乎算是毫不设防。但苏翎仍旧没有挥兵南下的意思,冲动其实从占领宽甸堡时就存在着,已有不少武官在议论着如何纵马河东。对大明朝辖地的进攻、蚕食,若最初还有些心理障碍,这一旦做了,便随即烟消云散。在每一个骑兵心中,只有对手、敌人,少数心思深一些的,不免会多想,但随即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罢了。
这身份之意,便是辽人。所有居住在辽东的人,祖上几乎都是被谪发、充军千里跋涉到此的,或者便是女真、蒙古、朝鲜等等与汉人聚居在一起而融合而成。就连朝廷上也称辽东为辽人,而不称大明百姓。这差别自辽东都司初建便就存在。在民间,辽人一称便带着几分轻视之意,那边远地带的人,还能与关内繁华大都里的人相比?不说一句粗鄙就已经算是客气。而辽人本身,也因山海关那道关墙而将自己化为另类。这么多因素混在一起,数百年流传下来,骨子里还能存有多少对大明朝的尊崇?顺从多半是因威慑所致,而今眼看着辽东糜烂下去,与努尔哈赤一样,人的胆子越来越大。辽东卫所基层官员越来越难以办事,反抗拒绝,敷衍拖延,屡见不鲜,要不然,便是一股脑地逃了,连影子都找不见。
这些普通百姓原本并无什么主意,所为也不过是吃饱肚子,谁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就顺从谁,这是千百年朝代更替的死结。很明显,辽东都司的人知道,努尔哈赤也知道,威慑与赏赐,是最有效的手段。不过大明朝多了份愚民手腕,用一些所谓的三纲五常来自我约束,这一点努尔哈赤也在学,只是时间尚短,眼下还用不到。至于苏翎,这最初还算温和,但该铁腕时也会立即挥刀斩落。
群雄对峙,等得便是机会。这个间隙中,辽东,努尔哈赤,苏翎,都在寻求各自的方向,将辽东上空密布的浓云,撕开一条路来。
“大哥,镇江堡那边,是不是该行动了?”赵毅成显出几分笑意,大约对这种策划的行动,有几分期盼。
“都查清楚了么?”苏翎问。
“清楚了。也核对过。”
“好,记住,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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