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甸百户周弘在万历四十七年里依旧没有摆脱喜忧参半的心境。
这百户的世袭武职,得来不过短短两年,周百户的称呼不仅周弘自己感觉不顺耳,就连宽甸的旗军、民户也说起来拗口。这倒不是因周弘新有的官称让人陌生,若放在两年前,宽甸堡里谁见了不得称一声“周千户”,那老爷的尊称周弘还不够资格,但仅这千户的名头就足够周弘在宽甸堡所辖地界上横行无阻,就连那些调集来此戍守的班军、营兵,不论大小也得对其客客气气的打招呼。只不过因宽甸堡外一处民屯里的百多亩地,与那镇江的李家起了冲突,当然,这个镇江李家可与李家屯的李达茂毫无关系。周千户本早知镇江李家的名声,但想这宽甸本是自家的地界,那李家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便硬是用种种手段家那块地收入囊中。李家之所以成名,当然不会让这样一个小小的千户就这么占了上风,人家手段可与周弘不同,事后也没多说,连句狠话都没听过,只是不声不响地从辽阳城里辽东都司管屯都指挥衙门里来了份公文,严厉斥责周弘追缴欠粮欠银不力,将这千户贬成百户,并说若再不补齐,便调往开原营军中出操戍守。这一来,周千户便成了周百户,当然,这后来周百户依旧在宽甸堡任职,直到过了一月,并未有人前来接任,周弘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警告,人家并未做赶尽杀绝的手段。于是周弘老老实实地将那块地拱手奉上,但人家没要,反倒十分客气,话里笼络之意尤其明显。这番做派让周弘首次见识了什么才叫辽东大族,这多少有些让周弘觉得自己那种几乎算是抢的手段根本不值一提。不久,都司行文再达,令周百户仍兼领原千户职,视其岁考评语斟酌复职。
说起这考核评语,也是辽东惯例,例如说‘持身廉静,供职勤能,久历戎行”、或是“年方力壮、韬略颇知”、“处事果确,秉性严明”等等,这些自然说的是好评,奖励则是花段、果、羊、酒,一般都是折银二两至五两不等;若是说成“职业不举,贪污有迹”、“盗拐粮银,侵隐农器”、“年近衰暮、事多废弛”等等,则顾名思义,不过这罚的,大多是这样一句:“以上各员,本当究问,姑革现管职事,各提责三十,示戒。”
是故这周千户的忧大抵上是这“名”上的事儿,当时想的是按着惯例,即便受罚,不久便也能复职,可如今这都两年了,还是挂着百户的名,行的千户的职。这对周百户周家在宽甸的实利毫无影响,只是周弘一直疑心当初镇江李家的笑脸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什么。
让周百户喜的,自然是周家产业的增长。这辽东虽然不怎么太平,整个辽东边墙一带女真的游骑袭扰就从未断过,但并不妨碍周百户不断扩展周家的家产。论起来,周百户以世袭千户职管辖宽甸堡的屯田,时间并不算太长。这还是自从李成梁强迁宽甸百姓内迁一事中得利的。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镇守辽东,弃宽甸六堡之地,将约6万余户人口迁往辽东腹地。这使得原来开垦出来的大片农田全数荒芜,直到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巡按辽东,才将宽甸地界上荒芜的土地又再次开垦成良田,这一次自然费力较少。周百户以世袭千户多年管理屯田的经验、手段,如今宽甸堡四周的农田约有三成便或明或暗地姓了周,那可是上万亩良田,三成之数,足以让周家每年收足数千石粮食,这还未算上四周山谷里类似李家屯那样的村子里因各类缘由向周百户缴粮的数目。
这两年周百户虽然官运不佳,但作为卫所武官,这官职上出路有限,况且周弘也明白,这武官职位越高,在辽东上边墙的几率便越大,尽管在宽甸周百户听起来始终不顺耳,却也仅仅眉头一皱而已。不过,这两年战火纷飞之势眼见着越来越大,周家却因此而多了银子上的收益。
辽东缺粮,大抵上指的是卫所旗军与辽东各地的班军营兵的军粮、饷银,按大明朝的律令,一般旗军每月月粮一石,另有年例赏赐,比如棉布4疋,棉花1斤8兩;如周弘这般的千户级别的武官,则月支本色米2石,折俸銀6錢3分。按例每年分两次给付,这折银的意思,多半是辽东粮食根本不够按标准拨付。就这个标准,看起来勉强养家糊口,但这都是大明朝初期的律令,这执行下来,整个大明朝不变的还真没多少。到如今,当兵吃粮根本就不够全家人食用,折银本可解决朝廷关内粮食千里转运之困,可关内的粮价,到了辽东,便上涨的岂止一倍。就连周弘千户的折银,若真等着俸禄养家,周家早已饿死大半。这回辽东战火一起,大军云集,虽说粮草已经过近一年的筹集,算是充足,可这一败,就像倒了粮仓,不仅被那努尔哈赤夺取大半,就连溃败下来的败兵,也私自收走不少,这下辽东的粮价,再次上涨。周家的存粮,被在镇江堡新近出现的大户胡家出重金收购,仅这一项,周弘便多了五千两银子,那几辆大车装得满满的银光闪闪,让周千户笑眯了眼,暂时将周百户的名气忘得一干二净。
那胡家周弘也是最近一年多才略有所闻,据说是贩卖药材起家,兼做粮食贩卖生意,在镇江堡里粮食买卖算是第一,大有压过镇江堡李家的势头。估计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按周弘所知,这李家怕又要玩什么暗中的手段,但做生意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是不怕什么波折的,甚至真肯不惜血本,还真拿胡家没办法。那胡家以往默默无闻,这猛地一跃,倒真是漂亮。很多人都猜测其背后必然有所依仗,否则怎能如此耀眼?至于胡家将粮食卖到何处,便无人知晓,只看到鸭绿江上的船队与向京城方向不断行进的驮队,卖给谁,就是商家的秘密了。
萨尔浒一战之后,败兵如潮,但宽甸一带却平静的很,既没有败兵骚扰,也没有后金潜近。再说,辽东都司大概被这一败弄昏了头,有近两月似乎将宽甸一带忘记了,连例行的文书都没有一封,周弘只能从传言中得知一二。但宽甸实在过于安稳,静悄悄的倒将辽东战火当作了旁观。五月初好不容易来了封公文,责令周弘调集旗军,严密防守边墙,谨防后金袭进。
这又让周弘有些不满,一是其中没半点复职的意思,这其二,周弘不管是百户,还是原来的千户,这戍守的职责都不是他该做的事。周弘仅是个管屯百户,专管种地,至于戍守一事,自由常驻的原振武营一部负责戍守,甚至旗下的旗军,也只管在宽甸堡里执勤,而不管边墙上的轮班。但东路军走时基本上将能战的人都带走了,甚至稍稍有些气力,至少看起来身强力壮者,也被充作力夫搬运辎重随军而行。就算周弘愿意担此一责,也得手里有兵才是。辽东卫所最初的军籍建制到现在根本就算是种地的民户,与打仗毫无关系。
思前想后,周弘还是动用手中的权利,调集宽甸堡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的旗军,包括军余、帮丁,在上百里宽的边墙上轮值戍守。这周弘不管也得管,谁让其是宽甸五堡这一带唯一做过千户的武官呢?宽甸堡最大,人口最多,一向是宽甸五堡的核心,其余几处堡寨就算东路军未来之前,最多驻有不到一百的营兵戍守,宽甸堡还算最多的,营兵们有将近五百。不过眼下这些都不在了,各堡寨里,留下的除了几个旗军按值守堡外,那其实就是充门面而已,再也没与什么可称为兵的人。若真要说上阵,可能周弘手下的二三十个家丁,算是唯一可以拿到列队的,其余旗军刀是能拿,但战队列阵,怕是要再往回活上个几年。
宽甸堡是沿浦石河一线的五座石堡中最大一座,堡内能容千人居住,眼下除了周弘百户一家住在这里,还有数百户人家在此安家。这些人中有卫所下的军户屯军,也有民户归宽甸堡管辖,这些人种的地,都在宽甸堡四周。宽甸堡本身便修建在平坦的河谷中,有水有田,这是必须的选择。堡外整齐的农田呈井字分布,堡城便在井字的最中间,然后四周的区域便是农田。这是辽东卫所修筑堡城时完全一致的设置,区别只在于大小,人口的多少。堡外农田按规矩是一个屯军有五十亩土地耕种,武官另有一部分田作为俸禄的一部分,但到现在,这个五十亩只存在与朝廷的文书上,实际上宽甸堡内除了周百户,没有人家能拥有三十亩以上的田地,大多数都沦为周家的佃户,说佃户也不准确,但也不同于后金的奴隶阿哈,因为这些人除一部分是后来的民户外,多数都是卫所本身的旗军身份,但自己的田,早已不归自己。就算周千户的户口博上还登记着某某名下多少田亩,就连位置距离都写得清楚,但田里耕作的却不是本人,而粮食收上来以后,名义上的拥有者也不会有半点收入,这当然都归周百户所有。另外,作为一处独立的屯田堡寨,宽甸堡内自然还有各类工匠手艺人,并且,作为边墙防御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里还有兵营,武库,粮库,火器储备也是充足的,只是现在看来,不仅宽甸堡里的旗军不会打开武库拿出来使用,就算拿出来,连抬炮上堡墙的人,怕是都凑不够。
夜色还未完全将宽甸堡覆盖,宽甸堡的大门还要再稍等片刻才会关闭,守门的几个旗军懒洋洋的靠在墙壁上,过一会儿关了堡门,便可以回去睡了。但几个旗军还未想出到底在睡前做些什么,就见大路上缓步奔来一队骑兵。
几个旗军并未惊慌,能从大路上走来的骑兵不会有危险,看着对方的黑色铠甲,却有因夜幕的降临而不甚清晰,这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便拍拍身上尘土,在堡门边列队。这队人马极有可能是那些营兵又回来的。
骑兵小队操马小跑,不一会便来到堡门处,却并不说话,直接就穿过堡门往里走,跟在骑兵尾部的一人被一个旗军认出来了。
“你是汤虎?”
马上骑兵一扭身便拔出亮晃晃的腰刀,在马上横劈一刀,恶狠狠地叫道:“要命的,就给老子丢下兵器,站着别动,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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