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七月五日,大明朝辽东都司界内正是夏季酷暑横行之时。
由山海关直至辽阳,再越过千山山脉直抵镇江堡的驿道上,布满了顶着热浪行进的驮队。民夫们赤着胳膊,赶着牛车、骡马,在管队官兵的督促一路抛洒着汗水,甚至连那些押运的官兵,也都脱去了棉甲,将袖子挽的老高,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时不时地吆喝几句,算是尽到了职责。
这种情形,已持续了近一个月。由山海关以内募集的民夫运送的粮草、军需,仍旧囤积在广宁。而广宁一带原本就积压着数十万石的粮草,此时已然少了一半,并将继续运往辽阳城。
广宁至辽阳这一段路,募集的是本地的民夫。前些日子辽阳危急,这广宁一带逃难的百姓、溃兵也是不少,等到辽阳城无恙的消息传来,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们陆续返回家中,却多少是误了农时。对辽东来说,春荒本就年年都有,不过是仗着广宁原本就是屯粮之地,还不至于出现饿死人的惨状。
不过今年这春季战乱,再加上误了地里的庄稼,人心惶惶之下,那一斗粮食最初都能卖出四钱银子的价来,除了原本就拿这军粮牟利的胆大武官之外,广宁一带的百姓,对缺粮的恐慌,可暂时忘却了建奴的威胁。好在新任辽东巡王化贞在五月里,便奉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之命,广为招募民夫,运送粮草前往辽阳,并且,将一部分快要霉变但还能食用的粮食,作为脚价发放,这才止住了恐慌的情绪。
动用军粮,可是不小的罪名。这种罕见的举措,让民夫、士卒们相互打听之下,便流传起袁应泰袁大人的昔日政绩,不过,这流言最终还是汇集到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的身上。归根到底,这辽阳是因苏翎而存留的,而这粮草集运的根源,也因总兵官苏翎提督辽东军务所需而起,那么,那些救命粮,岂不也是因苏翎所致的?是故,这些汗流浃背的民夫、官兵们,未至辽阳,便都存了个想一睹总兵官苏翎的心思。
不过,想见一见这位创下辽东大捷的苏翎大将军的,可不止是这些百姓、士卒。那些经海船抵达辽东的各式人等,也都在憋闷的船舱中闲聊时,听到过苏翎的名字,而这些人,也多半是因苏翎而被调动的。各种版本的传言,便真如海上波浪,层出不穷。
这日午时刚过,大明朝辽东都司首府,也就是各路驮队的终点,辽阳城,正被一轮火辣辣的日头罩着,水泻一般的热气浸得满城象是一座大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也唯有新近修补过的城墙高处,还能感受到几丝海风的吹拂。
辽阳城墙经过两个多月的修补,总算恢复了原貌,至少东门那座被炸塌了的镇远楼,也已经算是城门了,各处因战火而坍塌毁坏的地段,都已修整一新。绕城二十里的城墙上,如今插满了旌旗,那不断在城墙之上巡视、瞭望的明军官兵,却也像是经过一番修补,丝毫不因天热而露出疲态。
环辽阳城四周,共有七座大营,此时在这正热的时辰里,那几座住满了的大营内,却能看见士卒们正纷纷向校场集结,列队等候着什么。
就在此时,自辽阳南门安定门内,奔出数百骑兵,均是一色的黑甲,打头的两位武官,正是辽东总兵官苏翎与参将赵毅成。
苏翎与赵毅成带着骑兵护卫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向南,随即,便听到“轰”“轰”“轰”的三声炮响,自其中三座大营中源源不断地走出大队人马,先是骑兵,随后是手执长枪、大斧以及刀盾手的步兵,也一并跟着苏翎的骑队,向北行去。
苏翎与赵毅成在距离辽阳城五里处的开阔处停下,立在大道之旁,身后是五百骑兵护卫,列着整齐的队列,一字排开。不久,那三座军营中走出的大军追上,开始在护卫骑兵身后站出大阵。总计一万五千人马,就在烈日炎炎之下,纹丝不动地站立着。这数里路,已经让每一名官兵都汗水长流,但显然军纪甚严,没见丝毫乱势。
穿着一身崭新梅花甲的赵毅成,好奇地扭头瞧了瞧那上万名官兵列成的大阵,心里微微赞叹,又转回头,看向苏翎。
“大哥,这排场也太大了吧?”赵毅成笑着说道。
苏翎没有回头,只用眼角瞥了眼赵毅成,说道:“这不是排场,是练兵。”
“练兵?”赵毅成一怔,随即说道:“不是接新来的辽东监军么?”
“也算吧,”苏翎微微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着,接着说道:“你算算,从出营,到这里,有五里的样子吧,花了多少时辰?”
赵毅成略微估算了下,动了动眉头,笑着说道:“还真难的。大哥,这些兵能练成这般模样,可是不易啊。”
苏翎收回目光,看着赵毅成,说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列队出操。大明的兵,也不都是没用,只是没好好练罢了。这当兵吃粮领月饷,这些......都做不好,那可真是没用了。”
赵毅成伸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又说道:“大哥的这些护卫?我瞧着都眼生的紧,也是从中挑的?”
“正是。”苏翎说道,“能挑选出那么多一等兵来,连我也是没料到。”
站在苏翎身后列队的骑兵护卫们,有一半正是与邓飞杰一样的新选出来的,个个都有一身本事。与苏翎以往的护卫相比,甚至还要高出几分,不过是时日尚短而已。
“不知道镇江堡的新兵大营,能不能选出这么多人来。”赵毅成有些羡慕地说道。
“不会少的。”苏翎说完,又向远方望去,却是没见到什么踪影。
“还不来?”赵毅成皱着眉头,也望了望,说道:“不是说只有二十里地么?这都过了半日了,还不到?”
“是带的东西太多吧。”苏翎说道,“据袁大人所说,这回朝廷可是将那十几门大炮都给了,那可有数千斤重,半日能走二十里便不错了。”
“还有那五十万两银子,也不轻。”赵毅成边说边笑,瞧那神色,完全不像是这正热的天气里等人而不高兴。
提到银子,苏翎也咧着嘴笑了笑,说道:“不知道小皇帝心疼这银子不,一次便给了五十万两,做皇帝还当真有钱。”这后面一句,自然是声音小了些。
赵毅成无声地笑了笑,撇了眼身后的那些新来的护卫,说道:“大哥,那些大炮是不是往日你曾说过的,是那些吕宋来的匠人铸的?”
“应该是。袁大人是这么说的,不知这回来的那些匠人里,有没有吕宋来的人。”苏翎说着,又向远方望去。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几千斤,可惜太重了,只能守城用。”
“若是有那些匠人,咱们可以铸些小些的炮。”苏翎说道。
“大哥,”赵毅成问道,“那些吕宋的匠人真有那本事?能铸得好炮?”
“有没有本事,只有见了才知道,”苏翎说道,略停,又接着说:“那些吕宋来的匠人,其实也是汉人,不过是过海去吕宋谋生而已。至于吕宋,也什么好东西。那炮,其实是以往说过的,葡萄牙人、荷兰人的手艺。”
赵毅成眨着眼睛,问道:“就是大哥说飘洋过海来抢东西的那些商人?”
“是商人,也是兵。”苏翎也伸手抹去几滴汗水,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大片的士兵们,见还没人热得昏倒,稍稍满意,这才接着说道:
“你想想,能打遍南洋那些土著,占地筑城不走了,那些人所乘的海船,还有火炮,自然会是自有长处。那些吕宋来的匠人,便是跟着学的。”
“那些葡萄牙人、荷兰人在南洋铸炮?”赵毅成问。
苏翎一笑,说道:“不铸炮,如何补充军需?他们离家万里,这一来一往少说几个月的功夫。”
“那他们的大炮,也不见得有多好嘛。”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当能有多好。”
苏翎说道:“若说那几千斤的大炮,朝廷自己也能铸造。不过,这火器上的功夫,那些西洋人可比大明朝下得功夫多。要那些匠人,便是要学他们的本事。说不定咱们学了来,能铸得比他们还要好。”
赵毅成说道:“那真要好生瞧瞧,看与咱们的工匠,到底有哪些不同。”
“来了。”苏翎伸手一指,远处果然出现一场溜的人影,但显然行进的十分缓慢,瞧那样子,也还得好一阵子才能走到跟前。
赵毅成正凝神远眺,苏翎又说道:“千山学院那些个喜欢捣鼓火器的孩子,到时候一并都调到镇江堡去。让他们跟着学学。”
赵毅成一怔,随即答道:“是。”
苏翎却皱着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问道:“陈若疏有多大了?”
赵毅成一听,呵呵笑起来,说道:“大哥,那小子有十六了。”
“有这么大?”苏翎记忆中,陈若疏一直是不长个头的小孩子。
“大哥,你有多久没见那小子了?”赵毅成说道:“陈若疏这两年能吃能睡,每日从不断出操练刀,如今猛窜上来,都快有我高了。”
“有这么高?”苏翎一怔,几丝歉疚悄悄升起。对陈家姐弟,苏翎可是见得太少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想法,苏翎随即将其放在一边,向不断走进的队伍望去。
随着渐渐走近的大片旌旗,已经能模糊地看到骑在马上的人影。
“大哥,那在袁大人身边的,是不是就是新来的监军?”赵毅成问道。
大约是因不担心安全问题,这辽东经略袁应泰,破例没有走在虎旅军正中,而是领先走在最前面,连个先导的骑兵小队都没有派出。袁应泰身边,果然有一文官打扮的人,不过,因尚看不清眉目,只能辨别出没有穿铠甲,那自然是一位文官了。
苏翎率一万五千多人马列成的大阵,地势稍高,这向对面看去,能看到袁应泰身后,是一千多虎旅军骑兵,而随后的,便是数不清的驮队,在两侧虎旅军的往来护卫下,源源不断的向辽阳走来。稍远处那几十头骡马拉着大车,前后左右有数十人簇拥着,显然便是那数千斤的火炮。
“没看到运银子的呢?”赵毅成张望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那镇江堡大兴土木,所需银两可是水一般的流淌,虽然眼下还没出现不够使的迹象,但胡德昌报出的数目,还是令胡显成与赵毅成咂舌。这笔五十万两的饷银一到,至少在心情上,便要轻松许多。
苏翎笑着说道:“说胡话呢,这银子能敞开了运么?”
赵毅成笑笑,算是解嘲,不过,却又问道:“大哥,你说那胡嘉栋,会不会在这银子上刁难咱们?”
“难说,”苏翎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若按以往监军的做派,怕是什么都要过问的。这个胡嘉栋,除了听说过名字之外,其它的可都不清楚。”
“徐熙也所知不多。”赵毅成说道,“袁大人如何说的?”
“袁大人也没多说,只是不喜此人,上次胡嘉栋逃往山东,不但没治罪,反而派了个辽东监军的差使,袁大人有些不屑。”苏翎说道。
“辽阳城里咱们给他预备的,也不知有没有用。”赵毅成说道。
听到这一句,苏翎咬了咬牙。赵毅成、钟维泽、李永芳三人,已给这位辽东监军胡嘉栋,预备了些“礼物”,这最是让苏翎反感的。不过,苏翎知道赵毅成等人的想法,无非是让这位监军少给苏翎添麻烦,所以苏翎并未没有反对,由着赵毅成等人去准备。实在不行,苏翎只有最后一招便能解决问题。
不多时,辽东经略袁应泰,携同辽东监军胡嘉栋并行而至。那胡嘉栋近五十的年纪,下颌几缕长须倒是有几分风骨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的瞧人。
苏翎与赵毅成迎了上去,在袁应泰面前勒马站住。
“袁大人,”苏翎叫道。
袁应泰满意地越过苏翎与赵毅成看向后面那一万多人列成的队伍,点点头,说道:
“这位便是监军胡嘉栋。”
“胡大人。”苏翎在马上作揖,说道。
那胡嘉栋冷冷地看着苏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响才说道:“苏总兵,此时闲话休讲,待本官处置了这些军需,再议。”
说完,胡嘉栋便转向袁应泰,说道:“袁大人,咱们进城吧。”
袁应泰也不多话,冲苏翎点点头,便率先向辽阳城行去。
这下,算是将苏翎与赵毅成凉在一旁,连同那些顶着烈日站队迎接辽东监军的官兵们,可都算是白辛苦一场。那胡嘉栋竟然连寒暄几句,都懒的费功夫。
苏翎气得咬紧牙关,那架势像是就要发作怒气,将那胡嘉栋从马上拉下来。赵毅成更是脸上泛红,胡嘉栋那眼神,赵毅成可是看个正着,说不清楚到底那目光里包含着什么,但有一点赵毅成清楚,那是极端的瞧不起。
苏翎本想是客气几句,这辽东监军怎么说也是朝廷派来的,何况名义上便是监督苏翎所部的职责。这天启皇帝拿出了内帑银子,怎么说也得给皇帝几分面子吧,人家派个监军,也是常理,没什么可说的。
这寒暄之后,自然是迎接胡嘉栋入城,苏翎摆出这么个阵势,也是想给胡嘉栋留个印象。然后,苏翎打算先问清那些朝廷给调拨的工匠,这一点是苏翎最关心的,至于其余的银子之类的,大可随胡嘉栋安置,反正总不会不给,早晚而已。但这些可都成了自说自话,白费心机。
看来这胡嘉栋的确难侍候,赵毅成看向苏翎,见其也是死死盯着胡嘉栋的背影,便叫了一声:
“大哥,怎么办?”
苏翎被这一声叫醒,回过头看了看赵毅成,忽然一笑,说道:“晚上,咱们再去拜见这位监军大人。你们那些招式,好生使出来吧,若再不知好歹,再说。”
“那咱们......”赵毅成没有说完。
“来人。”苏翎猛然叫到。
“属下在。”唐平提马过来,响亮地说道。
“命各营抽调一半的人马帮着运进城去。唐平,你带人去将那些工匠们找出来。”苏翎说道。
“是。”唐平说着,便拨马来到护卫们中间,吩咐几声,几名骑兵护卫立即奔往各营传令,而唐平则带着三百骑兵逆着人流奔去。
苏翎带着剩下的骑兵护卫,缓缓迎着队伍行进。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唐平回报,说是已经找到那些由京城而来的工匠们,此时正在距苏翎五里处行进,因带着大批的工具,所以走得极慢。
苏翎一听,便带着骑兵向工匠们奔去。
待唐平将苏翎带到工匠们面前,只见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足有四五百人之多。看样子胡嘉栋是将这些人编成了单独一队,另有数百民夫帮着运输那些各式各样的工具家什。
苏翎还未多看,却猛然在人群中发现,有三名足足高出众人一头,且是长着一头深棕色头发的人。显然这不是汉人,也不会是女真人,那些民夫都不断将目光投向三人,就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