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辽东都司境内由北至南,冰雪渐次融化。
辽河以东,自瑷阳、凤城至宽甸一带的山中,残雪依旧斑驳着山顶,但在浑河、蒲河直至三岔河一带的平原,却早早地呈现初春的迹象。
这片平原上,是整个辽东最为富庶的地带,平坦的土地上满眼是阡陌交错的农田,浑河、蒲河从中穿过,为农田灌溉提供天然的便利。这番情景,也唯有南四卫的金州一带可以相比。
就在这片平原上,间隔着数座辽东重镇,辽阳、沈阳以及再往北的铁岭、开原。大片农田的环绕使得这些重镇得以聚集起数十万人口,即便是饥荒、天灾,这里也能提供足够的粮食产出。而人口众多之处,自然少不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这些近十万的商人,将各色商货贩运到这些辽东重镇,使得每一座城都拥有数不清的金银财物,这也是为何努尔哈赤要先从开原、铁岭下手的主要原因。
而自从开原、铁岭陷入努尔哈赤之手,这夹在浑河与蒲河之间、最北端的沈阳城,便成了辽东都司的边城。
沈阳城最初因处于辽东内腹,且城大人多,这城墙修筑得不过丈多高。辽事败坏之后,昔日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赴辽收拾败局,将这沈阳城重新修筑,加强防御。于是,沈阳城原有的城墙便向外扩展八丈,又围起一道外城。并在外城城墙下挖掘一道深沟,沟底遍插尖木桩,设置陷井。另外,在沟内侧还修有内壕,壕上置一、二十人才能抬动的大木。在外壕以内,再挖掘出一道五丈宽、深二丈许的壕沟,沟底依旧插满尖木,同时,在内侧每一丈五尺便配备有战车一辆,战车与战车之间有大炮二门,小炮四门,并设置游兵护卫这些火炮。这番布置,使得沈阳城坚固无比,就连熊廷弼本人也对此十分自信。
沈阳城凭着这些设置,足以抵御任何敌兵的进袭。
此时驻守沈阳城的,是新任总兵官贺世贤,还有副将尤世功。
这两位总兵官,经历出奇地相似,单从履历上看,就像是一个人。
这两人都是陕西榆林卫人,也都是自小从军,都任过沈阳游击,杨镐当辽东经略时,也都被分在李如柏麾下,自然,也都因李如柏的及时退兵,没象其余几路那般得个损兵折将的结局。到了袁应泰这里,两人又都被升为总兵,予以重用,且又同时被分到沈阳驻守。
按说这般相似,怎么看都该是配合默契,犹如一人,可惜这也正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一桩麻烦事。
先说这二人都算是骁勇善战的武官,对于努尔哈赤的小股人马进袭,也都敢于迎头痛击。不过,相对而言,贺世贤的战绩要明显一些,虽然每次不过几十、近百的斩获敌人首级,可相比那些调集到辽东的武官们,确实格外显眼。
这文官争名,武官便是争功。贺世贤自然被人诟病,这说法也很奇妙,说起有“异志”。不知道这是不是武官们的幕僚亲随的主意,至少这个说法,就被熊廷弼所接纳。熊廷弼在任时,便令贺世贤带着自己的千多家丁驻守在外,不许其驻守城池。这疑心甚至达到在某一次节庆酒宴上,熊廷弼与众将官立誓,勉以同心,而后有武官密禀贺世贤有异时,熊廷弼竟然毫不掩饰地说,这次盟誓,便是为此。
袁应泰上任后,自然是将熊廷弼的策略改变很多,这用人也是如此。对待贺世贤,袁应泰倒没有歧视之意,不仅提升为总兵,且令其驻防沈阳重镇,算是极其信任了。后来贺世贤建议收降蒙古人,袁应泰也当即应允。
这收纳蒙古人入营当兵,在辽东以及远到京城里的文官们都有反对的,直说担心其中有努尔哈赤的内应。这开原、铁岭陷落无不与此有关,自然这番怀疑是合理的。但袁应泰却又自己的考虑,这一来是辽兵羸弱,可战者不多,这一点熊廷弼也是这么认为。当初弹劾熊廷弼的便有这么一条,说熊廷弼役使兵丁做工筑城,并不当兵使用。可这实际情形,袁应泰到任之后才深有体会。这收纳蒙古人可增强战力,再有,还可以使这些蒙古人不至于投奔努尔哈赤,增强对手的实力。
当然袁应泰也自会叮嘱贺世贤防备其中的奸细,而朝廷上的大臣们更是直接在粮饷上予以控制,只当选锋给粮,而不像明军一般募兵时还会给予安家、马价银子。贺世贤即让麻承恩、王世忠、朱梅这些武官掌管关防,鉴别这些蒙古人,只要没什么明显问题的,一律入营。
贺世贤自有自己的苦衷,他虽明为总兵官,这手下的兵,除了自己的一千多家丁,便再没多少。而同样是总兵官的尤世功,却管带着一万五千人马。贺世贤不自己想办法,还能指望自己这个总兵官名副其实么?况且,这兵越多,自然战胜的把握越大。所以,贺世贤收纳的蒙古兵越来越多,从最初限制的五千多,到最后数以万计。
袁应泰袁大人头痛的,不仅是这收降蒙古人带来的争议。贺世贤最后上报的人数,达到六万多人。随后,尤世功却密报说,贺世贤收纳的蒙古人实际有十万之数,并且直接说这样下去十分危险,沈阳城根本守不住,扬言要带着自己麾下的一万五千人返回辽阳,不想留在沈阳等死。袁应泰又急又怒,鲜见地传令尤世功,说胆敢擅离一步,即斩。这才平息了尤世功的胆大妄为。可将这两人放在一个城里,能不令人担心么?
想必若是熊廷弼在任,不仅贺世贤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蒙古兵,那尤世功也不敢口吐狂言。袁大人改变的,可不仅仅是这一桩。
如今,这沈阳城内,在袁应泰袁大人的名册上,便有贺世贤的六万多收降的蒙古兵,以及尤世功的一万五千人马,总计近八万人。再加上众多的火炮,这沈阳城,当真是稳如磐石。
此时袁应泰已经得到消息,说努尔哈赤本人驻扎在新筑不久的萨尔浒城,兵马并不太多,那些投降以及被掠走的汉人,也多在萨尔浒城内。而努尔哈赤的儿子,那些贝勒们,则率领大部分八旗兵马驻扎在沈阳以北的开原城。二月里努尔哈赤率兵冲击奉集堡,便是由抚顺一带过来的。这让袁大人将注意力始终都放在抚顺一带,好在这将近过了一个月,对面始终再无动静,袁大人对于沈阳的安危,算是暂时放心。
不过,这三月的寒风,很快就将袁大人放在沈阳的这部分心思,冻成冰窟。
天启元年三月十一日夜,贺世贤的游骑回报说,努尔哈赤率八旗大军正向沈阳而来。沈阳城内立即紧张起来,官兵们彻夜戒备。到十二日辰时,远远地见沈阳以东约六七里的地方,旌旗招展,正是八旗兵马在那里扎营。
辨明敌兵来势,沈阳城便奔出数骑,快马加鞭,向驻守辽阳的袁大人告急。
不过,其中一骑在奔近辽阳时,却没有进城,而是绕过辽阳,向更远的东方奔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