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一夜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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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一凉,草原上就变得萧瑟起来,望着成片成片的牧草由青变黄,乌隗部营中思乡之情泛滥,已经整整一年了,一年没与妻小团聚,在许多军士看来,都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事,因此当李煦下令各军撤退时,各营竟像过年一样,现在根本不需要动员了,思想心切的军卒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行装,只待上面一声令下,就飞越千里关,回到自己温暖的窝里。

撤军的命令是秘密下达的,让人望而生畏的黑袍子又开始游弋在营中,监督各营有条不紊地撤退,谁要是在撤退途中搞出幺蛾子,绝对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契丹人围城一年,除了靠卖水勒索了一点金银,几乎没得到任何好处,契丹人前脚一走,大海子城里就进行了大肆的庆祝,庆祝盛宴持续了三天三夜。契丹人走了,附近的小部落又纷纷前来贸易,牛羊、蔬菜、酒,应有尽有,足以支撑这场盛大的庆祝晚宴。

克拉热以下诸位王公大臣们也摆出了与民同乐的姿态,他们走上街头和百姓举杯共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赞扬英勇无畏的守城将士,抨击邪恶的契丹人,能工巧匠用木头雕出加勒丞渊的塑像,举着它们游街,所到之处,百姓们用最轻蔑的方式对待这尊塑像,向它们投掷臭鸡蛋,吐痰,泼尿。

庆祝活动到了第三天,主题调调悄然发生了改变,城主克拉热在一次集会上公开宣称,帮助他们保住城池的除了英勇无畏的城防卫士,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坚昆勇士。

第四天清晨,晴朗了半个月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冷风飕飕地穿街过巷,经过三天三夜的狂欢,整个城市都疲惫不堪了。清冷的早晨,除了一些习惯早起的老人以外,连最勤快的清道夫也不见了踪影,人们都在酣睡中,或许过午以后,街道上才会出现睡眼惺忪的人群。这个时候,克拉热的官邸却是一片紧张肃杀,今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阿热的特使那列就到了城中,他向阿热和阖城的军政官员宣布:

你们的盟友,伟大的坚昆可汗阿热已经率领着他战无不胜的黄鹰武士到了城外,请大海子城的朋友早日告知契丹人屯驻何方,可汗和他的勇士将为你们剪除这一祸患。

这真是睁着眼说瞎话,契丹人早在半个月前就撤军南下了,这个时候去哪找契丹人决战?人们质疑的还不止是这个,城主不是说过他请的是天狼军吗?这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坚昆从何而来?

克拉热不得不为此辩护,他斥责天狼军爽约,盛赞坚昆勇士的无私和豪迈,他为坚昆人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辩护,但他的辩护词即使是与他最亲近的都督陆蒙也不以为然。人们开始指责克拉热引狼入室,这将使大海子城陷入另一场灾难之中。看起来这些坚昆既奸狡又野蛮,他们嘴里唱着高调,私底下却干着最恶毒的事:他们的大军刚刚抵达城下就夺去了城西的水源控制权,名曰保护。契丹人已经走了,要你们保护什么?

如果他们像契丹人那样控制了水源,大海子城的命运不可避免地又将操弄在他们手心,人们在彷徨、愤懑之余,把怒火烧向克拉热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这天午后,城里的百姓中开始流传这样一个传说:城主克拉热引狼入室,那些碧眼、黄发的坚昆人不是请来的援军,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强盗。百姓们愤怒了,我们受的罪还不够吗?刚刚赶走一匹狼,如今又来了一头虎,永恒伟大的长生天,你何以待自己的子民如此心狠?我们是被您抛弃的化外之民吗?

人如果失去了对神的敬畏,那么他们就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自觉被神抛弃的大海子城人,如今也抛弃了神,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举起刀枪向城主克拉热,向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贵族们,向待人如此不公的长生天发出了怒吼。

暴动从深夜开始,黎明时分被扑灭。

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全城七分之一的百姓死于暴乱,五分之一的房屋化为灰烬,三分之一的士兵阵亡。

暴乱给了坚昆人以最好的借口,他们从子时开始涌进城,到黎明时城内的坚昆武士已经超过三万,大街小巷,到处都晃动着蓝眼睛、黄头发的影子,甚至连城主克拉热的府邸里也游荡着坚昆士兵。

克拉热已经成了傀儡,他的家成了阿热麾下大将冷漠柯的营盘,冷漠柯称呼他的母亲为阿娘,把他当作最亲密最亲密的兄弟,好兄弟之间有什么好东西就应该拿出来分享,克拉热收藏多年的葡萄酒成了冷漠柯杯中最爱,他那柄镶嵌着红蓝宝石的宝刀就悬在了冷漠柯的腰带上,他费尽心思收罗的歌姬美人也被冷漠柯用条绳子栓着送到城外献给阿热,他的**美妾也不得不奉献出来与义兄弟共享。

克拉热忍气吞声,希望坚昆人大肆劫掠一番后能把大海子城还给自己,他自嘲地说,当年大唐皇帝为了平息安史之乱,也曾借助回鹘人,作为报答,皇帝答应长安城的子女玉帛随客人取用。大唐皇帝是天子,他能做到,我为何不能做到。

克拉热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忍,要忍,要有度量,子女玉帛去了还能回来,**美妾没了可以再娶,只要我还是大海子城的城主,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再找回来。

但是令他沮丧的是,坚昆人似乎把这当成家了,打算长期住下去,家里的东西想取便取想用便用,那胃口大的简直没有止境。能收刮的全都被收刮进了坚昆人的大营,金银玉帛堆成了山,人马列成了行,粮食更是多到无处存放,美姬们也不再受宠,坚昆人让她们裸着上身,驱赶她们充当奴仆。城里搜刮殆尽,几百年积累的财富为之一空,百姓面容形容枯槁,官家贵戚怨声载道。

克拉热的心却渐渐暖了起来,眼神也生活有神了。

看起来坚昆人还是要走啊,到底是草原上的蛮人,没福享受这繁华之地啊。走吧,走吧,权当生了一场大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根去了,病就能好起来,无病无灾,日子就能再过下去啊。

当然老谋深算的克拉热不相信坚昆人会那么轻易地离开这,必须得给他们施加点压力,在他鼓动下,城里又发生了暴动,虽然每一次暴动都无一例外地被坚昆人镇压下去,但坚昆人显然也失去了耐心。冷漠柯向他吐口说:“等大雪一停我们就要回草原上去了。”

克拉热虚情假意地说:“别呀,我们哥俩还没好够呢,这大雪纷纷,道路不通,你们怎么走呢?何不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冷漠柯笑道:“我们是黄鹰的传人,怎会为大雪所困?承蒙老兄款待,临行之际,我要送你一件大礼。”克拉热说不敢,款待远道而来的兄弟是做人的本份。

冷漠柯道:“虽然如此,若不报答你,我心中不忍。我知道你这个城主是城中各大家族公选出来的,处处受他们掣肘,十分的憋屈。趁此良机,老兄何不将他们一举剪除,乾坤独断,自在受用。”

克拉热闻听这话,喜不自胜,道:“若助我成功,我愿与兄歃血为盟,永为兄弟,誓不背叛。”冷漠柯喜道:“弟也正有此意。”遂备香案,歃血为盟,结拜了兄弟。

克拉热府中歌姬名卿卿者,最得克拉热宠爱,冷漠柯在府中,除克拉热正房夫人,其余姬妾任其所取,惟将卿卿藏匿,这日结拜之后,克拉热为显诚心将卿卿奉献冷漠柯。卿卿为唐人,昔年随母流落大海子城,曲馆里卖唱为生,常得隐逸啜周济,心存感激,探知二人隐秘后,冒死出府将之禀报了隐逸啜。

隐逸啜大惊失色,张皇失顾,便欲卷细软逃出城去。卿卿劝道:“他欲将城中大家一网打尽,公何不联合各家一同举义,占了城池,一面向回鹘可汗求救。如此性命可保,大业可成。”隐逸啜闻言羞愧满面,连声道:“我竟不如你一个歌姬有见识,羞杀人也。”

他思忖良久,单身独骑来见陆蒙。陆蒙正在克拉热之女凉颜房中饮酒,闻报,将**晾到一边,起身来见。凉颜心下暗度:隐逸啜向来与我父亲不和,他深夜来访,必有缘故。努努嘴,指使了一个伶俐的贴身侍婢尾随而去。

陆蒙久在汉地,皈依中华文化,宅邸里的房屋气度皆依中原富户设置,书房墙外有廊,墙上开窗,糊之以纸。侍女借送茶为名接近书房,伏在墙外偷听

隐逸啜见了陆蒙哭告于地,陆蒙惊问何故,隐逸啜道:“都督不救,我死无葬身之地了。”陆蒙细问其故,隐逸啜擦擦泪,才将克拉热与冷漠柯私下结拜之事告知,陆蒙不以为意地说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不过是城主的羁縻之策罢了。”

隐逸啜激愤道:“都督君子坦荡荡,凡事都往好处想,城主若施羁縻之策,为何要偷偷摸摸结拜?大可光明正大,才显荣光。想冷漠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自他入城,敲骨吸髓,盘剥了多少家,你我哪个不受他羞辱?又有多少家破人亡。昔日,他进城时就曾扬言要剪除城中各家,这等人是说的出做的来的,如今他要走,却与城主私下结拜,岂不是要想对我等下手么。”

陆蒙沉吟道:“除掉你我对他有何好处?”

隐逸啜道:“若无你我掣肘,他自可挟持城主为所欲为。”

见陆蒙仍旧不信,隐逸啜道:“都督不信,明日可派人请他来府中赴宴,就说是送行宴,你看他敢不敢来,敢来就是心中没鬼,不敢来,就是心中有鬼。”

陆蒙闻声拍案而起,抓起茶碗望隐逸啜的脸上砸来,隐逸啜吓得目瞪口呆,双腿颤栗不能动弹,那茶碗贴着他的耳畔飞过去,穿过纸糊的窗户,“啪”地一声砸着了个人。

猛听门外卫士惊叫:“有刺客,刺客负伤,走了也。”庭院中顿时大乱,但听甲胄锵锵,刀剑出鞘,少顷有人高呼:“拿到了,拿到了。”一时带进来一个蓬头乱发,额头流血的女子。陆蒙拔刀在手,喝道:“是谁派你来的?”那女子梗着脖子一言不发,陆蒙手起刀落,结果了她,喝令卫士将死尸拖出,对隐逸啜道:“就按你的主意的办。”

二日,克拉热一早接到陆蒙的请柬,曰城中士绅公举他为首设宴款待冷漠柯,为送行之义,克拉热遂与冷漠柯共同前往,陆蒙领衔率城中士绅贵族百余人迎候在门前,见二人到来,鼓乐齐鸣,喜气洋洋,二人所带兵卒约百人,被陆蒙安排在偏殿用饭。

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酒过三巡,陆蒙起身如厕,隐逸啜端酒来敬克拉热,假意说话,待他不防备,忽然将酒泼在克拉热脸上,左手攀住他的脖颈,右手拽出尖刀望他胸腹上猛捅数刀,顿时鲜血喷涌。与此同时,陆蒙身披甲胄率甲士百人从内堂杀出。

冷漠柯见势不妙踢倒了桌案,转身奔侧院,边走边高呼侍从。陆蒙部将李克达取弓在手望冷漠柯脖颈射了一箭,射断脊椎,陆蒙赶上去一刀削了首级。提头大呼道:“克拉热与坚昆人勾结,欲尽屠各家,今日凶犯已经授首,诸位各回各家,谨守门户,非我命令不得外出。”

在宴席动手的同时,陆蒙三个儿子陆成、陆信、陆通各率一路甲兵动手。陆成攻入冷漠柯大营,尽屠其属;陆信杀入克拉热宅邸,斩其母妻,杀四女二子,收其姬妾。陆通则直取东门,与守将里应外合,夺取城门,斩坚昆守将南摩托。概,阿热已决定撤军,冷漠柯已将军中主力撤到城外,四门中唯东门尚有驻军,其余三门业已交还大海子城。

时至正午,阿热才闻之城中暴乱,先前还以为是冷漠柯所迫太急以至酿成民变,竟派执金瓜往城中宣谕让冷漠柯收敛一些,待得知冷漠柯与克拉热皆被谋杀,都督陆蒙与隐逸啜联手尽屠冷漠柯部,控制四门时,阿热才如梦初醒,一时咬牙切齿。即令大军攻城。

爱马腊罕劝他道:“大海子城城高壕深,我们又无攻城的梯子,凭手谁能爬得上去?”

阿热恨恨地说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兄弟的血就白流了吗?我誓要踏破大海子城。”

爱马腊罕道:“我闻擅于捕猎的雄鹰目光远大,胸怀如海,不会为一时的仇恨迷了心窍。而今他们城里既无水又无粮,这冬天他们是熬不过去的,只要可汗稍有耐心,熬不到草儿绿的时候,他们就要乖乖的开门投降了,那时候可汗不必亲自动手,自然会有人捆缚了元凶来贡献。”

阿热闻言大喜,笑道:“世上所有的睿智长老您独占了一半。我们就依从你睿智的预言,等待它的城不攻而破。”

遂顿兵城下,以守为攻。

因为连降大雪,城中百姓煮雪为水,暂时免除了口渴,但因粮食被克拉热伙同冷漠柯敲诈的一干二净,许多家庭陷入了饥饿之中。陆蒙一面将所余军粮平均分配,一面加急向回鹘人求救,但他与克拉热不同,他跟回鹘人并无什么瓜葛,求救信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

不得已他把目光转向南方,打算向沙陀人求救。

隐逸啜此刻劝道:“沙陀人远在河西,距此千里之外,如今大雪纷纷,他们岂肯赴援?与其哀求沙陀,不如求救于加勒丞渊。”

陆蒙道:“他不久前还与我为敌,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岂肯救援?”

隐逸啜道:“契丹人到此,是为图财,如今财物尽在坚昆人营中,他若来,只会与坚昆人厮杀,岂会要这一座空城?等他两家杀的两败俱伤,围城之祸自然可解。那时纵然契丹人赖着不去,他势力已损,又岂是大都督的对手?”

陆蒙喜道:“所言极是,只是谁能劝他来?我与他刀兵相见,死了多少人?怎好见面。”

隐逸啜道:“不劳都督费心,某愿出城求救。只求都督一封信便可。”

陆蒙大喜,遂手书一封交与隐逸啜,问道:“几时可回?”

隐逸啜道:“十天内必见分晓。”

阿热正在营中做着城中献俘出降的美梦,忽一日,数万大军从天而降,借着夜色突入他营中,一时火光四起,杀声震野。阿热披甲在身,将营中几个歌姬尽皆斩杀,且战且退,混战了一夜,到天明,才弄清攻打自己的竟然是契丹乌隗部人。

阿热怒极而笑道:“我来正是要收拾你们,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在距离大海子城三十里外扎住营盘,收拢兵力,准备反攻。李煦那肯给他机会,前营、右营、中军营、羽射营全线压上,气势如虹,排山倒海般杀了过去。

阿热立不住脚,只得继续西退,刘璞、大月洱追杀一日,斩杀过万,正待休憩一下,不想李煦连下手令要二人趁胜追击,不可迟延。二人无奈只得丢下老弱病残,各率轻骑,踏雪追踪。阿热阵营已乱,兵不识将,将无亲兵,不能还手,只能奔逃。

大月洱和刘璞又追了一日一夜,眼见身边部属越来越少,几乎要成孤家寡人了,这才停住脚步。一面虚张声势吓唬阿热不敢回身,一面急速后退,一路收拢残兵,等回到大海子城外,发现两营损失过半,几乎已变成了残兵。

刘璞气喘吁吁地说:“这些野人真是了得,要不是打他个手乱,面对面的,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李煦说:“所以,我要你们不停地追,只有打的他眼昏心乱,他才不辨你的虚实。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陆蒙那厮?”

大月洱心有余悸地问:“那阿热真的不敢回来了?”

李煦笑道:“他想回来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背后正蹲着一匹狼,他还有心思回来吗?”

众人不解其意,李煦道:“阿热越过回鹘王庭攻打大海子城,早已引起回鹘人的警惕,这回不下十万天狼军在盯着他们呢,他们吃了这个败仗,怎么回故乡都是个难题呢。”

刘璞笑道:“谁让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活该。”

李煦对陆蒙的次子陆信说:“请回去禀告都督,我欲将伤兵送入城中将养,所需粮草由我部筹措,城中只需提供房舍便可。”

陆信道:“坚昆人使用诡计榨取了城中粮食,如今百姓家无隔夜粮,城中粮库也尽空虚,恳请大统领拨粮赈灾。”

刘璞怒道:“混账!这粮食是我们拼了命从坚昆人手中夺来的,你们要想要,拿钱来买!拨粮赈灾,那是你们官府的事,与我们何干?”

陆信被他一唬,哑口无言。

李煦笑眯眯地说:“我们买卖公平,就按市价卖给你们吧。不过买卖是买卖,你们答应我们的好处还请尽快筹措,待春暖花开,我们也好回故乡去。”

又道:“为报答你们收留我伤兵,我部从即日起,免费向城中供水。”

陆信诺诺而退。大月洱问李煦:“如今城中空虚,大统领为何不趁机拿下城池?我看那陆家父子丝毫没有归顺之心,迟早还要生变。“

李煦望着营中那几座堆积如山的粮仓说:“不着急,等这几座山卖完,再进城不迟。”

薄海自作聪明地嚷道:“好计谋,如此既可尽得百姓之利,又可收取民心,实为一举两得之机也。”

刘璞瞪他一眼,喝道:“猢狲,这等妙计都被你看破,还不翻个跟头卖弄一下。”

众人哄然大笑,恨得薄海白眼直翻又无可奈何。

……

阿热这一次败的又惨又觉窝囊,一连数日他沮丧的不想说一句话,众人都以为他病了,齐声来安慰他,他恼怒地呵斥道:“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的安慰,你们把我当成了弱者吗?”

他自认为强者,但仍时时走不出失败的阴影,他反复思索自己失败的每一个细节,渐渐地他想明白了,他发现自己败给契丹人完全是一个偶然,完全是因为自己太大意了。那些契丹人算什么呢,论勇敢,他们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论战术,他们除了会偷袭,除了死缠烂打,浑水摸鱼,还会什么,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论眼光他们简直蠢到愚不可及,尽然为了一座空城而与我伟大的坚昆可汗开战,岂不是找死吗?

阿热的心境渐渐明朗起来,他开始吃肉喝奶,梳洗打扮,一扫先前的颓废。

他又开始向他的崇拜者发表几样澎湃的演讲:

“他们穿的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怯弱,他们只敢躲在黑夜中暗算别人,他们敢和我部勇士来场真正的对决吗?”

众将齐呼:不敢!

“天呐,他们是那样的卑劣,难道高贵的我们就这样向他们认输吗?”

众将齐呼:不能!

阿热脸上洋溢着征服者才有的奇妙的光彩,他振臂高呼:“儿郎们,收拾起你们的弓箭,磨亮你们的弯刀,惩罚卑鄙的契丹人去!”

众人齐声应诺,这个时候阿热的脸上颓废之色一扫而空,他又变回了骄傲的黄鹰了。翱翔于天,俯视万物。

不过睿智的爱马腊罕却忠告他:“聪明的猎手在行猎时,眼光从不只顾着前方,偶尔他也会回过身来,打量四周的树丛,也许那儿正潜伏着危机呢。”

阿热警觉地回过身来,四下张望,他突然出离地愤怒起来,他指着回鹘王庭所在,对回鹘来的使者一字一句道:

“传我话给你可汗:尔运尽矣!我将收尔金帐,于尔帐前驰我马,植我旗,尔能抗,亟来,即不能,当疾去。”

李煦做梦也没想到,疆国万里、传立百年、控弦百万之众的回鹘汗国竟然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了。

这让每一个自诩稍通事理的人都不敢相信,虽然消息如雪片般飞来,但李煦还是不信仅凭阿热的那数万残兵败勇就能终结如此伟大的一个国家?这场炫目的改变让人无所适从。

每日,从大海子城营盘奔往回鹘王庭的探马多达数十批,他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但李煦仍然谨慎地迟钝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契丹乌隗部的大统领才接受回鹘汗国已经崩溃的现实。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草原上那些熬了一个冬天,奄奄一息的部落,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又要更换新的主人了,统治了他们一百多年的回鹘人被暴虐的黠戛斯人顶翻在地,可怜才即位不到一年的阖馺可汗与权倾草原的掘罗勿宰相同时死于黠戛斯人之手。人们热切地想知道,究竟坚昆人用了什么手段,才能突破重兵防守的王庭,而杀死可汗,毁灭如此强大的一个国家呢。

不是说龙、虎、狼、鹰四卫天下无敌吗?八万重兵防守的王庭岂会被不足两万人的黠戛斯人攻破?据说坚昆人不久前还在大海子城下遭遇了一场惨败。让契丹人八部中最弱小的乌隗部打的溃不成军。这究竟是怎么了,长生天为何突然抛弃了天狼子孙,他们究竟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得到如此的惩罚?

有流言说:阖馺可汗与其说是死于外族之手,不如说是死于内乱,如果没有宰相掘罗勿的那封书信,兵败大海子城的坚昆人或许已经率领他的残兵败将穿越草原,回到他们遥远的西方的牧地,经此大败,他们多半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即使他们愿意留下来,那也是为了复仇,等喘息均匀了再找死敌契丹人报仇。

掘罗勿的那封书信改变了一切,是他邀请黠戛斯人暂驻新月谷歇马,等春暖花开再与契丹人决战,宰相甚至答应了等来年春季出动鹰狼两卫协助黠戛斯人攻城。宰相大人的用心不可谓不苦,不可谓不毒,驱狼斗虎,趁其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歹毒而卑劣的计谋,怎能瞒得过坚昆人的眼睛?一心想害人的宰相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感到被愚弄的坚昆人发怒了,阿热领着他的族人像黄鹰一样,越过重兵把守的关隘,突袭了王庭,把歹毒的宰相和昏昧的可汗一起诛杀,刚刚即位的可汗还没有立下太子,素有威望的乌介特勤为了躲避老对手掘罗勿的谋害,正在数千里外牧羊。

回鹘贵族们连续推举了四个可汗,他们推举一个,阿热杀死一个,他们在位时间之短暂,甚至连名字也没留下来。回鹘人再也推举不出新可汗了。庞大的汗国如一盘散沙,崩溃是必然的。传说中俯视天下的龙、虎、鹰、狼四卫形如泥塑木雕,完全不堪一击,他们既不能震慑阿热的反叛之心,也不能及时扑灭坚昆人的叛乱,他们保不住可汗和宰相的性命,也无力完成掩护王室孤儿寡母逃命的使命,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八万大军被不足两万坚昆人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四位大部帅中有三个人被阿热砍掉了脑袋,剩下一个跪在反叛者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伟大的回鹘王国如风中败絮,一夜飘零。

那封改变了整个草原命运的书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甚至究竟有没有这封书信的存在也开始有人怀疑。阿热从未承认接到过什么书信,他一直坚称是在还乡的路上遇到虎卫的袭击才不得不奋起反抗的。当然,反叛者的话不足采信。

掘罗勿的家人倒是承认有那封信,但信里的内容却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掘罗勿长子纳洛瓦一口咬定书信是他帮父亲起草的,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纳洛瓦回忆当时的情形说,黠戛斯人在大海子城下吃了败仗,为了泄愤也是为了补充给养,就在草原上大肆掠夺,父亲知道后忧心忡忡,生恐野蛮的坚昆人会因此酿出祸患。

纳洛瓦说自己的父亲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距离王庭三百里的新月谷暂时借给坚昆人居住,并调拨粮草支援他们过冬,等来年春季再打发他们离开。为了防止黠戛斯人不守规矩,父亲还请示了可汗,出动虎、鹰卫前往警戒。

至于黠戛斯人为何突然攻击王庭,纳洛瓦解释说这完全是虎卫的错,他们不体恤坚昆人新败于契丹,急切要报仇的躁动心理,抓住他们的一点小错,不依不饶,屡屡挑衅,终于激起坚昆人的反抗,等到阿热起兵攻击鹰卫时,他们又按兵不动,见死不救,致使鹰卫溃败。王庭北门大开,终于酿成了不可收拾的结果。

掘罗勿的儿子沉痛地责问道:一位当国宰相,在汗国面临危机时,使用绥靖手段羁縻强敌,又动用军队予以监视,这难道也有错吗?

当然,始作俑者的辩解不信不也罢。

作为局外人,契丹乌隗部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告诉草原上居民:掘罗勿勾结阿热的那封信是真实存在的,作为权倾草原的宰相,拥立新可汗的第一功臣,他不能容忍有人对自己不敬,他要借坚昆人的手除掉那些对他不敬的人,譬如说虎卫的大部帅赤露,谁都知道乌介特勤是掘罗勿的政敌,谁又知道赤露是乌介特勤弟弟葛捻的亲信呢?葛捻曾任虎卫大部帅,因为兵败鄱阳谷而被保义可汗罢职,他的大部帅做不成了,但虎卫还掌握在他的手里,新任大部帅赤露就是他的铁杆亲信,对他言听计从,葛捻,一个闲人,在虎卫却仍然说一不二。

这让掘罗勿气愤,更让他惊恐,他虽然掌握着鹰狼两卫,但两卫加起来的战力也不及虎卫,事实上龙卫的战力也不及虎卫,这就意味着,如果哪天那位躲在山谷里牧羊的乌介特勤想重返王庭当政,他掘罗勿是万万阻止不了的。到那时他只能让出当国宰相的宝座,灰溜溜地退回故乡,在虎卫的阴影下苟延残喘,甚或他连能否平安走出王庭都是个未知。

虎卫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这就是他勾结阿热的初衷,借坚昆人之手打垮虎卫,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对坚昆人下手。到那时,自己既除掉了王庭内的潜在威胁,又能一举平息了困扰回鹘汗国已久的西北边患。实在是一举两得。

乌隗部首领加勒丞渊说:乌隗部一直是汗国忠实的臣民,从无反叛之心,因为大海子城人对王庭不敬,故而出兵讨伐,这点是得到保义可汗赞许的,否则为何围城一年,也没有见天狼军来讨伐问罪呢。所谓掘罗勿宰相欲借坚昆人之手讨伐我部的谣言完全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编造者用心歹毒,用意就是要挑拨契丹人与回鹘人的不和,他好浑水摸鱼。我契丹乌隗部首领加勒丞渊在此向长生天发誓:契丹人与坚昆人绝不并立于同一个蓝天之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我部将倾尽全力助回鹘人复国,把卑劣的反叛者逐出草原,打回老家。

契丹大统领的话迅速传遍草原,逃亡中回鹘人认同了他的忠心,也相信了他的辩解,看起来的确是掘罗勿利欲熏心,导致了今天的悲剧,这与契丹人无关,他们不是敌人而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契丹人是回鹘人的朋友,这一点在以前如果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每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应该再有所怀疑。

原因嘛,很简单,在大海子城下,冒着族灭危险重创坚昆人的正是契丹的乌隗部,坚昆人那时候有十万之众,而乌隗部的骑兵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万人,而且因为一场可恶的白灾他们的马儿瘦的像驴,人虚弱的甚至抓不紧手中的弯刀。

现在契丹人和被长生天抛弃的回鹘人站在一起,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凶恶的坚昆人和回鹘人中的败类,利欲熏心,引狼入室的掘罗勿等人。

掘罗勿们还在极力辩解,他们大声嚷道:坚昆人为什么跨越万里来到大草原,不正是贪婪的契丹人引来的吗?没有他们围攻大海子城,坚昆人为什么会来?

但他们的辩驳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再相信他,一个勾结外族祸害部族的人,不能得到族人的原谅,也不配再得到族人的效忠,他扶持的可汗也是伪可汗,不会得到草原人的效忠。当然,人们痛恨掘罗勿,痛恨坚昆人,也不一定代表着他们就喜欢契丹人,事实上,他们对自称为朋友的契丹人很冷淡,冷淡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鄙夷。

这种冷淡和鄙夷让李煦的“慎杀令”几乎成了一纸空文,在进击回鹘王庭的途中,为了掠夺更多的子女玉帛、牛羊马匹,乌隗部各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嗜杀成性。为了戴正头上的“仁义之冠”,也是为了避免事后被上峰追究,各营在抢掠之余,对所有活口一个不留,奴隶的话不足采信,牛羊玉帛又不会说话,如此只要把能说话的全部砍尽杀绝,则所有的罪恶看起来就能一笔勾销。

在这场疯狂的追逐杀戮中,草原上的财富发生了巨大转移,昔日的贵族如今沦为乞丐,原先一文不名的穷人现在牛羊成群,奴隶盈门,大海子城凭借它的高墙深壕和强弓硬弩,现在成了草原上的唯一的避难所,数以万计的贵族、富户携家带口,驮着他们累世积攒的财富来到这座“千年不落之城”。大海子城一夜暴富,繁华程度直逼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骤然增加的财富迫使李煦改变自己的主意,他公然撕毁不久前与隐逸啜订立的协议,废黜他城主的身份,而将整个大海子城拿到了自己手里,他要做这个北长安的主人。

隐逸啜沮丧之余,却没有惊慌失措,他发现契丹人虽然蛮横,但并非无理,大海子城骤然富贵,原是先前所没有预料到的,骤然富贵后的大海子城万众瞩目,也非自己能驾驭的。自己虽然不做城主了,家产还在,契丹人既允许自己参与政务,也没有限制自己经商。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做一个有权有势的富家翁,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光自己,城中所有的大家,自契丹人进城后,秋毫无犯。若说有倒霉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契丹人进城时就约法十二条,刻石公布,你非要去触犯他的律法森严,怪的了谁?面对城中金山银山的**,李煦不是没动过心,但他知道,财富之所以流向这,不是出于对大海子城和自己的信赖,而是出于对城外混乱局面的恐惧和对遥远南方的未知,一旦外面局势平静下来,或他们寻找到更安全的藏富之地,它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流走。

要想大海子城永远富贵,就得让财富所有者相信,这里就是他们理想的藏富之地。

他告诫那些心痒欲狂的将领:关门打狗是必须的,但狗还没有全进城就忙着打,门外的狗还会来吗?将领们反问:要是狗儿嗅出危险又跑了呢?李煦反问他:外面天大地阔,狗儿为什么要进城来?答曰:天下大乱,无处藏身。李煦笑道:那就继续让他乱下去,直到所有的狗儿都躲进来!跑?它能往哪跑?外面太乱,它只能乖乖地缩在我这。

为弹压侵犯、祸害狗� �,李煦下令扩充督察队至一千人,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巡逻,但凡有作奸犯科的,一经查获,不论是谁即行捕拿,对现行犯可先斩后奏。

正是靠着这股子邪劲,大海子城终于在乱世之中树立起了草原唯一藏富之地的贤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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