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几人攀上这景山上正殿门前,崇祯俟其近了一看,因见是王承恩打头,其后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紧随其后。崇祯心头一阵纳闷,心知这些人此来必有要事。若是阁臣求见,若是前方催饷,只是王承恩跑来便是,这王德化却是不必跟来。
因见他们一头一脸的雪,崇祯却是甚喜雪景,因含笑道:“适才朕进来时,天气只是灰蒙蒙一片,朕见了甚是不喜。却原来是作雪呢。”
招手将他们都传了进来,见王承恩与王德化都欲行礼,便笑道:“每天都要见朕多少次,不必行大礼了。”
两人虽得了皇命,却还是跪下去行了一礼,方站起身来。因见崇祯欢喜,两人面面相覤,不知如何是好。王承恩因事不关已,却是不肯先行说话。那王德化见他一脸漠然,显是不肯出头,一时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向崇祯禀道:“皇爷,南边的情形有些变化,东厂一得了消息,奴婢这便过来了。”
崇祯神色一阵黯然,向他道:“是张逆得了南宁的事么?朕已经知道,著令前方将士来春进兵,先攻荆襄!”
转头问王承恩道:“昨日本兵有本奏来,说是关宁那边积雪难行,待来春雪化,那赵率教方能带兵入关。你帮朕票拟批本,著令一待开春,不论雪化与否,一定要关宁兵快些入关,不得耽搁迟误!”
“是,皇爷。奴婢一会便过去。”
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有着帮皇帝批本票拟的权力。是以终明一世,秉笔太监都是最有权力的大太监,司礼监在全盛之时,有小内阁之称,秉笔太监也有内相之称。
崇祯又向王承恩问道:“你此时过来,有什么事奏报?”
“内阁有题本呈来,说是京师内米价涨的太过厉害,不少百姓衣食无着。天又太冷,恐有民变。奏请皇爷,是否设粥厂赈济灾民?还有,由关外调兵,亦需饷银军粮,也需户部拨给。户部偏又叫嚷着没钱。”
崇祯不耐,训道:“此事朕早便命户部在北方加饷,以备来年军用,哪里还需奏请?”
又沉吟道:“京师干系重大,不可生乱,命户部拿出钱粮,在九城各处开设粥场。”
王承恩应诺一声,忙不迭去了。崇祯却见那王德化呆立不动,很是奇怪,因问道:“你为何还不去?”
王德化扑通一声跪下,青白着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心中太过害怕,因向崇祯禀道:“皇爷,还有一事……”
“快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偷偷抬头瞥一眼崇祯神情,见皇帝苍白着脸,坐的笔直,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王德化将心一横,奏道:“皇爷,东厂布置在江北的番子来报,那张伟在南京召集江南群臣,一月间有陈永华、何斌、郑瑄、黄尊素等文臣并汉军武将连续三次劝进,让他即皇帝位……”
崇祯只觉一阵头晕,虽仍是挺直腰身,不肯在臣下面前失了皇帝尊严,又开口问道:“他想必是答应了?”
王德化用手指死命扣着大殿内的金砖缝隙,不敢抬头,只小声答道:“他初时不受,后来说道皇爷暗弱,不可为天下主。他不敢即刻登基为帝,只肯为汉王、大将军,行监国事。”
“不过是效古人禅让时三让而不受,以示谦逊罢了!行监国事,与登基无异!朕且问你,他何时受汉王位,行监国事?”
“回皇爷,应是崇祯五年正月。此时南京那边,正在准备他称王的仪卫、印信,又在打扫宫室,只待他告天祭祀之后,便会搬入南京皇宫之内。”
崇祯猛然起身,只觉得眼前物事不住打转,竟然站立不住,又颓然坐下。他此刻暴怒之极,只是无处发泄,心中一阵发堵,张开嘴来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王德化等人大急,急忙冲到他身边,将他扶住,嚎啕道:“皇爷保重!皇爷万金之躯,不合为了这叛贼伤了龙体。待开春咱们大军打将过去,擒了他诛灭九族就是。”
崇祯却又是镇定过来,将这些太监推开,冷笑道:“召集内操,朕要亲自训练,待来春时,朕未必不能御驾亲征!”
所谓内操,乃是王德化与王承恩召集了几千兵年青力壮的太监,以上好的装备与兵器装备,在内廷操练呼喝,专为让皇帝见了开心罢了。虽然饷俸丰厚,装备精良,只怕打起仗来,连最腐朽的京营士兵也是不如。此时崇祯怒发如狂,王德化哪敢怠慢,立时派人传了内操总领曹化淳,将三千名内操太监齐集于神武门下。由皇帝一声令下,各小太监精神振奋,便在这雪地里挥刀弄棍,呼喝呐喊,崇祯在那景山上看了,竟觉得杀气腾腾,看起来当真是爽心悦目之极。
一时兴奋起来,只觉眼前似有百万雄兵在,莫说是张伟与小小流贼,就是提兵杀出关去,又待如何。扭头看一下伺候在旁的王德化与曹化淳,只觉得这几人忠谨之极,比之外臣强上百倍。他向着身边诸太监冷笑道:“阁臣并言官都曾上奏,道是内操不妥,不应有人在天子面前持兵露刃。他们却是不知,朕对那些吃饷拿钱在行,打仗一败涂地的军队再也信不过!还是你们勤谨,为朕训练出这支强兵来。将来打仗用兵,还是得靠他们!”
他一心认为外臣并不可靠,只有去了势的阉人无所追求,没有后代,当能一心一意给他卖命。因见各内臣此时都侍立在旁,凛然做忠臣状。更觉心怀大畅,将张伟称王对他的打击抛在一边,向王德化与曹化淳下令道:“内操还需加强,在京师选健壮良家子,有欲入宫为内操者,择优而录。”
皇帝一声令下,周围的各太监自是凛然尊命。待崇祯回到后宫,批阅奏章,王德化便向曹化淳笑道:“这次你可得了好彩头,拿什么来谢咱家?”
曹化淳一向得他照顾,凡皇帝有意观阅内操,都是王德化与王承恩先行派人令他准备,精心挑选那些体格健壮,箭术高绝者让皇帝校阅。此次王德化有备无患,早就令人先行通知了曹化淳,是以让他先行准备,不至临场混乱。曹化淳也是乖觉的人,哪里不知道其中奥妙?
因向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一会回去,把咱家前日刚得的那几件玩意送给王公公!”
又向王德化笑道:“到也无甚奇巧,只是有一件外番进贡的缕银香熏到还有些意思。”
王德化略一摆手,却也不以为意,又笑道:“你还不快去寻些健壮贫户,弄些小子进来充入内操。皇爷要多加人手,下次校阅时还是这些人,你等着被剥皮。内廷洒扫都有定归,又有些老弱不能用的。现下京师内百姓生计困难,你去以招兵名义弄一些来,再加上两千人,尽够用了。”
曹化淳匆忙应了,自去外面张帖榜文,言道招收禁军。京师之中贫苦不能自立者甚众,虽然皇帝恩准开了粥厂,不过上下经手克扣油水,那粥厂中的稀粥到是当真只当得一个“稀”字,除了比白开水略多几粒糙米,当真是与清水无异。众百姓饿的急了,哪管其中是否有什么奥妙,招兵之处当真是人山不海,挨不动的人潮。待那曹化淳命人选了两千十几岁的男孩,命人弄入宫中阉割,众百姓这才知道上当。那些孩子的父母自然不甘,拼了命的在京师各衙门上告,却是无人敢出来为他们做主。虽有言官不怕死的,上奏质询,皇帝却是留中不发,只是不理会。于是满城之内,除了因冻饿贫病而生出的悲叹之外,加上此事,当真是哀声四起了。
北京在愁云惨雾中迎来了崇祯五年的春天,过年之时,皇帝因天下大局败坏,下令减膳、撤乐,并禁止文武百官饮宴戏乐。整个京城之内,处处充满了面色青白,一脸死色,由劫后余生,四处觅食的百姓。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却是喜气洋洋,一派新朝气象。且不提那些自台湾而来的原张伟嫡系官员们一个个喜气盈腮,就是旧明投诚降附的官员们,亦一个个精神振奋,以开国功臣而自居。新春一过,全城上下便准备张伟即汉王位,行监国事的大典。不但诸文臣武将凑趣,就是全城百姓,因张伟免除赋税一事,各人都是过了一个肥年。此时这位大将军要称王,虽与众百姓无关,却显示出新朝基业渐渐稳固,这位大将军行将扫平天下,那么看他行事手段,对百姓很是照顾,众百姓只想过几天好日子,对张伟称王一事,到是喜欢的紧。
待到了崇祯五年正月初十,却是预习定好的吉日。张伟早早的便斋戒省身,居于宫禁之外等候。宫内早已一切准备停当,什么拜位、赞礼、礼乐、宝案,皆已完备;汉军诸将军在禁宫内一路排开,张伟的羽林尉身着金甲,手持仪仗,大刀,待立于诸将军身后。
即位之日一到,带众官至南郊祭拜天地,后内阁大臣领衔,文武百官跪,奉金册、金宝。郊外仪式一完,由拱卫设卤薄,金甲卫士列于午门外,旗仗林立。在奉天门外设五辂,先是侍仪舍人奉表案而入,一鼓时刻,文武百官皆穿朝服立于午门外。通赞、赞礼、宿卫官、诸待卫及尚宝卿进入大殿。三鼓,内阁大臣入。王升御座,尚宝卿将御宝放于御案,将军卷帘,众官入殿,奏乐,挥鞭,赞礼官命群臣拜,呼万岁。待展表官将贺表宣读完毕,众官再拜,王令免礼,仪式告成。
张伟在初七日便开始减食省身,初八日祭祀孝陵、初九日不进饮食,于内院省身斋戒。这些他原本要敷衍了事,料想吴遂仲何斌等人亦不会为难于他。可是自从接受劝进之后,那旧明官员中尽有些礼仪大典的人才,却是台湾所无。是以一待礼式开始,那些什么赞礼官,尚宝卿除了睡觉不与张伟同睡之外,当真是寸步不离。无奈之下,也只得勉强忍受,待到得大典完毕,那些什么郎啊卿的被张伟尽数撵开,他便在这奉天殿御座之上,仰面八叉的躺将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尽都酥软开来。
却听到几声咳嗽,张伟闪眼一看,却见是郑瑄、张慎言、黄尊素等人在吴遂仲的带领之下入得殿来。心里一阵叫苦,却只得端正身形,正襟危坐。
吴遂仲不比那些原旧明的大臣,却是头一回见张伟头戴通天冠,着绛纱服,心中激荡,又觉张伟着此服后,更添威严。心中激荡,待赞礼官将他们引至拜位,便立时山呼舞蹈,跪将下去。
他恭恭敬敬,拜见如仪,张伟却只觉一阵厌烦。初见人跪倒在地,山呼万岁,或者还有些新鲜有趣,此时人人如此,原本熟悉亲切的知交好友,也做出一副敬而远之模样,那人生可没趣的很了。
想到此处,因大踏步走下御座,令道:“内阁大臣入见,无需拜。”
又向几位阁臣笑道:“诸先生免礼,请起。日后入见,可佩剑、不名,不拜,赐座。诸位不需推辞,优礼阁臣,亦是明朝家法。”
其余阁臣尚在犹豫,何斌却知张伟想法,因展颜一笑,向各人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推辞。”
待吴遂仲引着诸人坐下,张伟因问道:“仪式繁琐,诸位先生亦是疲累,此刻返来,有何有要说?”
却见何斌欠身一笑,向张伟道:“此刻过来,却有一事需加急办理。先是汉军攻下诸城,咱们镇之以静,诸事但依大明旧例。此时海晏河清,汉军已不理民政,有些政务,却也该到了料理的时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