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四年秋。
秋收刚完,天气突然凉了下来,冷风从黄河以北吹来,带着冰雪的味道,吹得王有才脖子一缩。从前天到现在,下颌的一颗大牙便疼得厉害。这一疼起来,简直要命,只觉得太阳穴不停歇地跳动,须臾半边脑袋都被根太阳筋扯得大了一圈。
即便疼得厉害,王有才还是强忍着疼痛从床上起身,叫上帐房,骑上一匹骡子朝离家四十里的高家集走去。
帐房老安正躺在火炕上睡觉,大清早地被东家从床上拉起来,来不及洗脸便跟了上来,长长地打着哈欠:“东家,刚秋收,该收的租子都收了,这么早去哪里?”
“去选几匹马。”
老安伸出小指将眼角的眼屎挑开,“东家,你不是牙疼疼糊涂了吧,还要养军马,这东西光吃草可不长膘,比养一个人都细致。这年头人都吃不饱,还拿什么喂马?”
“你这个蠢货,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王有才捧着腮帮子骂道:“现在什么年头,官家的税赋多如牛毛,我才得到消息,闯贼又来河南了。”
“闯贼,李自成?”老安脸色煞白。崇祯十一年时,他回陕西祭祖,在潼关被李自成部裹胁,差点丢了性命。回河南时,一身上下被人抢得只剩一条裤衩,头发里长满了虱子,瘦成一把骨头。现在听东家说李自成又回河南,可怕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身子一颤,差点摔倒在地。喃喃道:“这同买马又有什么关系?”
坐在马背,王有才轻蔑地看了老安一眼,“你懂个屁,李自成一来,官家的税肯定要加。什么剿饷、助饷,再加上田租和辽饷,你说我们辛苦干上一年,落到手里的粮食还能剩几个?”
听东家这么一说,老安眼睛一亮,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帐,伸出大拇指,“原来东家是准备拿马匹抵税,高,实在是高。”
明朝初年,因为需要进攻北方蒙古残部,大将军徐达大量征集马匹。但经过多年大战,民间凋敝,普通百姓家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还工夫养这种精细什物。加上马场都在北方草原,中原本就不产马。为将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朝廷颁布马政,鼓励民间养马。由官家下发种马给民间饲养,每年为国家提供一定数量的马匹,马户的赋税徭役全免。
政策是好政策,可惜实行起来却有大问题。
马这种东西吃得多不说,光喂草还不行,需要大量的精饲料才能上膘,否则便是百无一用的大牲口。养一匹马的投入算下来,居然比正常交纳田赋、口赋还高上许多。
如此一来,大家都不积极,马政在推行一段时间后无疾而终。
不过,现在朝廷的赋税已经高到常人无法承受的地步,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王有才庄子上的收入除了交税已经没有任何剩余,甚至还有可能倒贴些,还不如养几匹马用来抵税划算。
飞快地在心中将相关数据在心中过了一遍,老安心中佩服。这个王老财还真是个人精,这样的帐都能算出来,想不发财都难。
听到安帐房的恭维,王有才得意地摸了摸上唇的几根鼠须,笑道:“我是谁呀,妈的,不管是谁,想从我这里讨到便宜,门都没有。老安,你知道我爷爷是如何从一个普通佃户变成一个家有良田千亩的财主吗?算计,对,是算计。一代两代,三四代地算计下来,想不发家都难。”
这一得意,又牵动太阳穴上的那根大筋,“哎哟,疼,真他妈地疼,真想将这该死的大牙给敲了。”
“到了高家集,东家你干脆找个大夫看看?”
“看什么看,你给钱呀?”王有才有翻白眼,“牙疼不是病,看大夫不是白白糟蹋钱吗?”
老安默然不语,他也上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虽然连个秀才也没中过,可内心中却以读书人自诩。对这样的土财主,内心还是相当鄙视的。
王有才骑着骡子在前面慢慢走着,老安抓着骡子尾巴沿着官道慢慢走着。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已经转凉,但走上这么长一截路,二人却浑身发热,不片刻就有白色蒸汽从头顶和颈窝处升起。
走不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远方影影绰绰一大片建筑,正是高家集。
高家集位于朱仙镇以南四百里,因为正好处于朱仙镇与通许县的正中,交通发达,往来商贾不绝,加上又靠着一条汝水,水运发达,俨然成为豫南的商业中心,市井繁荣甚至超过了通许县城。若不是此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只怕通许县城都要搬过来了。嘉靖时,小镇有人口两万。这十几年因为世道不好,加上汝水干涸,航运断绝,这才萎缩到六千左右。已泯然众人也!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高家集还是朱仙镇以南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最的一宗买卖便是骡马牛羊等大牲口。
镇子中心有一个很大的骡马市,规模不小。今天王有才因为牙疼,起床晚,来得迟了些,刚一进市场,迎面就是一道极浓的腥膻,放眼望去,都是人和畜生。
“这味正。”王有才用力地抽动着鼻子。
帐房先生老安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刚一走进牲口市场,立即被这股味道熏得头昏眼花,强忍着恶心道:“东家,还是快点买牲口吧,我,我有点受不了。”
“你这人什么都好,字好,帐算得好,可就太爱干净,庄户人家,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可你狗日的不是庄户人家呀。”安先生腹诽,“一个有着千亩良田,一百多户佃农的财主,怎么说也得讲究些生活的情趣,怎么弄得比佃户还佃户?老子若有你那么多钱,不定过得有多滋润。”
藐视归藐视,活还得帮东家做。
不半天,王有才便挑了五匹儿马,全是一岁半的。一个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毛色暗淡,脏得像叫花子身上的破布。眼神也是暗淡无光,一鞭下去,半天才懒洋洋地挪个窝,一副病入膏肓的衰样。不过这马便宜,每匹也不过二两二钱银子,同上好军马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东家,我看这几匹马品相太差。若带回去能否养活还是个问题”老安有些担心,提醒王有才:“庄子里人虽不少,可冬小麦刚生苗,地里的活也重,也抽不出人手侍侯这些畜生。再说,也没人养过马呀。”
“你懂什么?”王有才一股眼睛,上嘴唇上的几根胡须一翘,“也反正是糊弄官家的,我不看毛色、筋骨、品种,只问价格,也只要便宜的。只要将这些马匹养上一年,等长大了,往官府手里一交,能把赋税抵脱就行。至于交出去的马能不能做军马,我王财主才不管呢。”
“不过,若不是怕马养死,我直接挑几匹老马回去。”王有才沉吟半天,道:“好歹也是花了银子,侍弄不好也可惜了。干脆我再雇个马夫回去好了。”
说到这里,王财主跳上商家的椅子,大喊一声:“招马夫,一年一千大钱,包吃住,谁要做?”
不少穷汉都围了过来,秋收刚完,正好闲着,也没活好干。可一听王有才一年只给一千个大钱,都说钱太少,能不能添点。这年头,一两银子等于五千铜钱,一千大钱一年简直等于白给人做。
“不添了,我还管两顿饭呢?”王有才嘴角含着冷笑,“妈的,不做拉倒,老子庄上有的是人。”
“可你们庄上没人会养马呀?”又有人喊。这些人成日在骡马市里扛活,自然知道养马同养猪养羊不一样,不是给一把草吃就成的。
“是啊,鬼才去呢?”众人都哈哈大笑,“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么打发了,滚,滚远远的。”都是靠力气吃反的主,谁也不怕谁。
“日,你们不去,我去。”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从草料堆里慢悠悠地站起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身材高大,剔着光头,浓眉大眼,四肢修长。一身都是结实匀称的肌肉,大冷天还穿着一件白色圆领短衫,上面印着几个大字----“为人民服务”----也不知是何寓意。但见那字红得耀眼,即便那短衫已破旧不堪,这几个字还鲜艳如新,也不是是何染料染制而成。
众人都是一阵大哗,纷纷叫骂,“你这个蒙古蛮子,这种卖身活你也做,穷疯了你?”
那人听大家喊他蛮子,心头恼火,怒道:“我是从内蒙古来的,却不是蛮子,老子是正宗汉人。”
“不是蛮子干嘛剃光头,蛮子!”
那高大汉子一阵烦恼,抓了抓头,“懒得同你们说。”
听大家说那人是蒙古来的,王有才眼睛一亮,道:“你懂喂马?”
“废话,我就是在马背上长大了,要侍弄几匹马还不是分分钟搞定?”汉子有些着急的样子,“如果要我,先给个馒头吃。娘的,工钱我也不要了,有口饭吃就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