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颗金红色的光点逐渐清晰起来。当我意识到那颗红点乃是烛光的时候,它便又回光返照般跳动了一下,缓缓熄灭了。周遭又是一片漆黑,静得几乎令我听得到自己血管里液体涌动的声音。
我坐起身,在原本亮着烛光的木案上摸索火石,重新燃了一支蜡烛。走到门旁贴着耳朵向外听了一晌,有隐隐躁动的感觉。于是走回床边,从被卷里拿出透光魔镜,仍是卷了背在身上。这时看到枕头边放着一把匕首,并不是我之前带进来的。我伸手把匕首揣在腰间,然后举着蜡烛到门旁,拉开密室的门,看见外面房里空无一人,便吹熄蜡烛,从密室出来。
我走到院子里,发现天接近傍晚了。灰色烟尘再度蒙住了嘉定上空,一种极其细碎的黑屑纷纷地落着,不一会就把我的衣服弄得脏兮兮,也黏住了我的汗水。院子地上有许多杂乱脚印,墙边的木柴都被刨得乱七八糟。隔着院墙能听到街上扰攘之声,一刻停歇,一刻又响起。我的心揪起来,先跑去另外几间僧舍里看,那赵雪,梅云和柳芽都不在房里了,房门半开着,屋里一片混乱。永净与沈氏也都没在。最后推开我原本住的那间房的门,差点一屁股坐地上。黄淳耀和黄渊耀的尸体整齐地并列在床上,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床边的白墙上写着几句话:“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进不得宜力王朝,退不得洁身远引,耿耿不没,此心而已。大明遗臣黄淳耀自裁于城西僧舍。”我退出房门,站在院子里,仰脸朝天空看了几秒,觉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禁不住浑身发凉。逼着自己定定神,以衣袖捂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灰尘和火药味浓重的空气,抬腿朝寺外走去。
一出寺门,我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扶着墙站定了,才看见那门槛外头竟是永净师父横卧着。我看见他双目微睁,脸色青白,腹部连着身下皆是一片黑红,上前想摸摸脉息,碰到他皮肤才发现已然明显凉了。他露着的两个半只眼球上薄薄地结有一层眼翳,更显得诡异无神。我伸手将他往墙边拽,却是死沉,纹丝不动,只好放弃。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文禾将我点昏的当日,还是第二日?我估摸着至少应该是第二日,因为清兵半日制内就破城恐怕并不容易。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文禾。他如此之久都没有回来找我,难道……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从腰间抽出匕首握在手里,往城中巷走去。
沿着窄巷往前,快走到巷口时,看见几道夕阳光柱冲破了暮霭和彤云投射在大街上。那光金柔直下,无数烟尘在里面飞舞,我正看着它们时,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疾,然后两道身影便直栽倒在那阳光里。
“爹爹!”两人之一哭喊着拉扯另外一人。那人背上插着一把刀,刀刃大半没入他身子,血流如注,毫无回应。
“早知此时,何必方才呢。”一句口音蹩脚的汉语自后面响起。我赶紧后退几步贴着窄巷墙壁。
一匹马停在两人身旁,马上是一身清兵军士装束的男子,他冷冷看着地上慢慢浸入泥土的鲜血,道:“女子,起来!”
那年轻女子抱着父亲的尸首哭泣,并不搭理他。军士身下的马轻轻刨着脚下遍染血痕坑洼不平的地,打了个响鼻。
那军士似乎并不打算下马捉她,而是握着缰绳任她抱着父亲哭,同时不耐烦地四下扫视。他转头扫到我躲身的窄巷时,刚好碰到我的目光。隔了几丈,我也能感到他眼神一震,震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嘴角一丝莫名牵动,拉动马缰准备朝我过来,而与此同时,那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拔出了父亲身体里的刀,站了起来。
我看着正向我缓缓逼近的军士,以及他身后举起刀来的女子,一时间两腿长钉,忘记了要逃走。
那军士定然以为我是被吓得不敢跑了,脸上讥讽的笑意愈发阴沉。而那女子手中的刀则在下一秒深深刺入了那高头大马的腹股之间,然后一剜,迅速闪身。
那军马一声长嘶,跳将起来,冷不防把军士颠得到了半空,继而重重摔下。那马痛得乱蹦,硬是把穿着一身甲胄的军士踩得连连嚎叫。我保证我清楚地听见了两次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年轻女子就站在一旁,两眼紧紧盯着地下打滚的清兵。那马乱踩之后粗重地喘息,身下的血跟小溪似的淌落,慢慢支持不住趴倒在地上。而那军士也一动不动,只是哀号。女子一言不发地走到马身旁,两手猛地将刀又拔出来,在那军士恍然挣扎的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脖子。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两分钟。上一时还抱着爹爹哭泣的弱女子,下一时就砍掉了清兵头颅,我一下回不过神。那女子提着刀转而朝我走过来,刀尖一路沥沥拉拉还滴着血。她面无表情地说:“能帮我抬我爹么?”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快点,现在街上都是清兵。”她转身往父亲身边去。我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使出吃奶的劲把那老者尸首抬到了街边的房舍里。这房舍跟嘉楠寺一样已经被践踏得乱七八糟。
把老者放一个木榻上之后,我问女子:“请问你可知道文殇的下落么?”
“义师里的文殇文公子?”
“正是。”
“他身负重伤是不是?”
“正是。”
“我午时见他与黄淳耀在一起,安置炮兵后撤。之后听说黄淳耀兄弟失守阵列,以身殉了。文公子难道不会吗?”
“他不会。”我肯定地说,“起码在见到我之前,他绝不会。”
女子望着我,思忖了一刻,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找。”
“可……”我低头看着老者的尸体。
女子扑腾跪在地下,砰砰砰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用旁边桌布擦了擦刀,说:“走。”
刚要出门,街前几匹马正疾驰而过。她拽着我躲在门后,低声道:“让他们先过去。”
我隔着门缝看见对面酒肆的店旗上面染了一片血色,破破烂烂地在马匹带起的风里拂动。
“我叫张茉儿。你也许听过我大哥的名字,他叫张锡眉。”女子凄然一笑。
张锡眉,江南诸生之一,死节者。我记得。他在第一次破城后自杀,解带缢于南门城楼上,死前作绝命词,大书裤上云:“我生不辰,与城存亡,死亦为义”。
“我知……”不待我说完,她拉起我便出了门,穿小巷快步往城西去。
她一边左右探视一边说:“握紧你的匕首,也许下一刻我就身首异处了。文公子应当与唐公子同在城西,我哥哥说那里的暗窖是他们约定的集会处。只是,现在在那里的还会有几人呢?”
我们转过一个路口时惊起了一阵吸气声,原来是几个半大孩子哆嗦着躲在这里。我陡然发现里面有黄淳耀和沈氏的儿子,不由唤道:“亭儿!”
张茉儿颦眉道:“你们几个躲在这里能撑几时?往嘉楠寺那边去吧!”
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便拖着其他几个沿着墙往嘉楠寺方向去。亭儿拉着大孩子的手,对着我喊了一声:“姨娘!”马上被别人捂住嘴。
“他们去的地方比我们要去的地方安全,生死有命,你就别操心了。”张茉儿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完,嘴唇又绷得紧紧。
刚往西街上一冒头,她就赶紧缩回来,这时外头几个男人的呼喊声音,像是在争抢什么东西。张茉儿紧张地握着刀柄,脊背贴在墙上,大气也不出。
“畜生!你们这群跟着蛮子学蛮子的畜生——放开我!”一个女子的叫声。
我听得这声音,顿时浑身一激灵:虽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稚嫩,可是我仍然认得,无法忘记。她是清歌。
“娘……娘……”一小娃儿的叫声随之响起。
她与蒋彤戟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这是沈氏几日前说过的。那么……
“你想干什么?”张茉儿见我想探头往外看,立刻阻止。
“刚才呼喊的,是我的朋友!”我说。
“方才被杀的,是我父亲。”她盯着我,眼里闪过一抹决绝,“你出去没有用。”
这时几个清兵的声音近了,清歌的声音也发抖起来:“不、不要伤我孩子!”
张茉儿拉着我往后跑,闪进一间民舍,站到当街的窗户旁,穿过破烂的窗户可以看得见外面。街上有一溜女子被绳索捆着,几个清兵赶着她们走。骑着马的军士守在街口四下逡巡。路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尸首,就像几天前一样。
而在街角一隅的断壁残垣旁,我终于看到了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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