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药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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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禾阴沉一张脸拉着我下楼。经过彤戟身边时,我看见彤戟正凝望着对面厢房,见我注意到他,立刻收回目光,跟在我们后面。

我觉得文禾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忍不住将它握紧。他觉察到我的力度,侧过脸来挤出一个笑容:“珞儿,我是想好好给你庆生的。”

“我知道。”我望着他的眼睛,“但是你更重要。”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立刻回答:“好。”

他带我先回到二层雅座,里面丝竹弦音正宛转。那几人见我们回来了,相邀一起作诗论文。文禾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各位,在下家中有事,恐怕今日不能奉陪,与珞儿先告辞了。”

陈子龙看看我,微笑道:“沧符,何日返回南都?”

文禾说:“仍有公事,多不过三五日。”

“我明日要去松江,怕是此番不得再见。各位,”陈子龙四下一望,“便定下他日,如亚岁如何?”

“亚岁甚好。但不如定于南都吧,这样文侍读也不怕脱不开身了。”柳如是因笑道,看向文禾。

“可以。”方以智表示同意。

文秉便说:“那大家便亚岁再与我兄聚,大哥,你可记住了。”

文禾道:“当然当然。诸位尽兴,我们先失陪了。”

在众人出门相送中,他带着我和彤戟离开了簟茗雅座。

一路无语来到药圃。这园子离了爱主的呵护,浑浑然透着一种寥落之味。但在楼阁廊宇之间,花蔓藤枝身上仍能想象出当年的光鲜繁盛。一泓初冬寒水在园子里兀自清净,只偶尔落下几片枯叶在水面打转。

文家的文秉文乘兄弟并不长居此处,复社的聚会之所也不固定,为了方便,他们也断不了要移居。所以文家的几个家丁婢女仆娘见文禾归家,心里也是由衷欢喜,上来殷勤侍奉。

我旅途困倦。进房里依着那炭火暖炉便不愿意再动了。文禾吩咐把饭食拿进房中用,自己换了居家衣服来我房里吃一餐迟了许久的午饭。

我让红珊给他温了一点酒喝,驱驱身上寒气。红珊小心地把酒壶从热水里取出来给文禾斟上。我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脸上专注的神情,心中五味横杂。文禾吃着碟里的芜菁,并不看红珊,也不说话。

待红珊把酒倒好,退出去之后,我开口说:“可以问问题吗?”

他抬眼扫我一下,心知肚明地回答:“可以。”

“你为什么不放红珊离开?”

他喝下盅里的温酒,说:“她知道太多了。”

“那你要让她在文府耗一辈子么?”我说,“既然是你母亲主动收留了她,那么即便她本来的身份是贱民,也不是买来的丫头,她应该有自由,不是么?”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文禾放下筷子,“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她就不会来文府了。”

“计划,又是计划!你的计划如今都没头绪,红珊心里不好受你可知道?”我说。

“并非没有头绪,只是我得等一个人主动显露意图。”他望着我,“如今大明之内,除了醉生梦死之徒,谁人心里好受?”

我看见他眼里的冷淡,一阵心烦,说:“你要知道,文禾,那稳婆做了什么是她自己的过错,红珊那时候根本还没出生呢,你把仇怨转嫁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哼,”他自顾又倒了一杯酒,“珞儿,你看谁都是好人。我对她心存芥蒂不仅因为她是那稳婆侄女,而且因为在她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居然试图报官。我如何敢放她出去?我恨不能十二个时辰找人绑着她。”

“报官?因为文家间接害死了她姑母稳婆魏氏?”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她根本就从来没见过她那姑母吧,而且一直被文家收养着,这么多年后,知道了真相固然心中会有怨愤,但是我看红珊的性情……她就此去报官报复文家,不是有点不合理吗?”

“事实上她就那么做了。若不是我母亲护着,她恐怕已经给卖到偏僻山野去了。”文禾啜着酒,“我如何不知道冤冤相报无终了,所以我在母亲离世后让她继续待在文府,只是,我不再让她那般自由。”

文禾的双眸染上一层迷蒙秋色。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我能想象,从文禾只有不到十岁时便与那婴孩相见,又十年间怕是亲如兄妹,宠爱有加。一日忽然天崩地裂,扑朔身世揭开,同时发现那可爱的姑娘居然是仇人的侄女,如斯感觉若何,又需要怎样的自我控制呵。于是从此只有别途,身在咫尺,而心拒天涯。

“文禾,你可有喜欢她?”我轻声问。

他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脸:“你真想知道?”

我见他如此问,微怔仲一下,垂了眼。然后感到一只手伸来轻柔抚mo我面颊,这手温暖干燥,带着些许酒味,他低低道:“那不一样,珞儿。”

这男人此时看起来实在勾人。可我被这酒味一醺,困倦又排山倒海而来。便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大煞风景地宣布:“太困了,我要睡觉。”

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第二日我仍浑身酸软爬不起来,这才明白:我生病了。

文禾早晨便出门去和文秉文乘不知道忙什么,过了午间才回来。我只见房门外砰地闯进一个人来急火火地跑到我床前来质问:“昨天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文禾,说:“大哥,你以为我想生病啊。旅途上神经紧张憋着没生病,一到目的地就犯了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知道我们那一到长假生病的人就突然增多……”

他叹口气,捂住我的唇不让我再说,然后把又手放我额头上,问:“郎中看了吗?”

“看了。是风寒而已,别担心。”我发烧烧得浑身不爽,骨头缝里都酸疼。

“那怎么办,我本打算后天回南都的。”他坐在床沿说。

“后天估计我也好了,回去就回去。”

“水上风寒,你若再乘船一路,非病重了不可!”他摇头,然后沉吟一会,“珞儿,要不我先回去,过些日子来接你。”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文禾……”

“赖上我了?”他目光一软,笑道,“不会太久的,珞儿,我忙完一刻就回来。”

天知道,若是总不在一起便也习惯分离。可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已然不能与他两地。每天都要看看那面容,听听那声音,嗅嗅那身上美好味道,不然就抓心挠肝。我厌恶依赖,但又不得不承认我依赖,若不如此,如何赖住他?我便对着他使劲摇头,摇完几下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他扶住我的头,倾下身叹道:“拗不过你。那么路上要听话,不许再满船乱窜吹风了。”

我颔首。他双瞳一黯,眼睑微垂低头凑下来。

我迅速捂住嘴巴:“我风寒。”

他狡黠地拉开我的手:“又不是流感……”仍是不由分说俘获了我的唇舌。

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药圃厢房里温存深情的眉眼。这是崇祯甲戌年十月初八的午后。属于为数已经不多的一晌暖玉温香时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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