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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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崇祯皇帝是继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后最勤奋的一个。日日朝会,常常对召,没有假期,没有娱乐。他临危受命,从信王府邸入住皇宫之时,连麦饼都是自己从信王府带入,几日不敢食宫中之食。但整垮魏忠贤的前后又是果断睿智,老练聪明,三下五除二。他有贤良皇后,皇子公主得教导有方,但最终还是逃不脱亡国之命。这固然有个人性格弱点使然,而在内外纷乱之际,朝堂舞弊,人心混乱,攘外安内是何等困难。无怪乎文震孟等人那样焦虑,无怪乎文禾肯舍弃个人,只身往来,不惮危虞。也许这天下从来就不缺肝胆,缺的是回报肝胆的人。

我望着他睡梦中仍不放松的眉心,心里泛起了酸。他不信我吗?他肯让我不必通报便独自站在这里,离他仅仅丈许;他信我吗?他因为我的杜撰而脸色越来越不悦,对文禾也三番两次挤兑。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轻轻退出门,对王承恩说:“陛下睡着了。加盖点衣物么?”

王承恩却摇摇头:“我已经把窗户都关好了,屋里很暖和。陛下难得假寐片刻,不要去扰他。”

我恍然。虽然一直都不喜欢王承恩,觉得他排斥异己心术不正,但他对崇祯可算是忠心不二吧。想来这种皇上累睡着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他怎么这么熟手。

“宋掌籍还是进去吧。陛下一般不久就会自己醒来。”他又说。

我点点头,又回到房里。龙案仍旧放着成摞的绢底奏折、书卷和空白诏书。诏书旁边是几张扣过来的宣纸,不似皇上平日用的那种,看起来倒像是市井之物。我好奇心起来,四下观望一刻,提着胆子悄悄拿起那几页纸张,翻开看时,吓了一大跳。

每一张纸上是一首词,却是我写给胡黾勉的歌词!我赶紧屏住呼吸把纸放回原位,离开龙案范围。

他已经将我查了个底朝天。而我还以为就算不能瞒天过海,耍耍小聪明总是可以的,毕竟我是未来人,他是古人。可我忘记了一件事,这里是他的天下。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想一整天说的那些话,不禁胆寒,恨不能立刻冲出皇城,找到文禾告诉他我要立刻回家。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皇上勤勉又怎么样,不曾伤我分毫又怎么样,甚至他还会对着我笑那又怎么样,皇上就是皇上,老虎就是老虎。

在我思前想后的当儿,案上伏着的人动了动,抬手按住太阳穴,慢慢直起身来。我心虚地看向他。他半惺忪中发现我,脸上毫不惊讶,似乎认为我一直就在这里。

“陛下醒了。陛下疲乏,转到龙榻上歇息片刻吧,口谕奴婢已经尽数传到,目前无事了。”王承恩听见微响就进了来,道。

“唔。”他仍然揉着太阳穴,起身往帷帐内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王承恩躬身道,“宋掌籍……”

我巴不得马上离开。却听见皇上在帷帐内闷声道:“宋掌籍留下。朕有话说。”

“遵旨。”王承恩看了我一眼,退出门,从外面落了帘。

“赐座。宋掌籍,你自己取了那杌来坐吧。”他在榻上道。

我穿帷帐入内室,自豆瓣楠填漆橱子旁拿了镂花木杌,坐下。他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我坐下,睁开眼睛,叹了一声:“你坐那么远,朕怎么同你说话?坐过来。”

我又挪动木杌,上前挨着龙榻坐着。他仍旧闭着眼睛,半晌,道:“宋掌籍,你可还愿意嫁给文侍读?”

我点点头。

“嗯?”他睁开眼,询问地看我。

“我点头了呀。”我怏怏地回答。

“朕闭着眼,你点头朕看得见么?你啊……”他不再闭眼了,侧过身来看着我,“宋掌籍,你可知道撒谎的结果?”

我心虚地又摇头。

他观察我的脸色,用缓之又缓的语气说:“一个谎言的后果就是,你要以更多谎言去圆它。宋掌籍,你圆了一整天,感觉如何?”

终于被我猜中了。他是故意耍我的。“陛下听臣妾说话嗓音,便已知道感觉如何了。”

“这是你咎由自取。”他厉声道。

“陛下圣明,任凭陛下处置。”我是死猪了,再烫的水我也不怕。

“回得倒是痛快。从今而后,再有杜撰之事,朕定会问罪。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朕早就要把你拖出去廷杖了。”他说。

“若我是男子,陛下根本不会听我的谎言吧。”我说,“臣妾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为之。”

“好个不得以为之。凡是讲不出正经道理的,都用这句话搪塞。你身上的秘密还不够多么?是嫌朕不够忙,跟文家人一起添乱?文家为了文家的缘故将你送入宫中,你倒是有胆,为了文家不怕欺君后果。”

他把我同文家分开说,又是为何。我看向他莫测的表情,说:“臣妾不敢,臣妾无心之举。入宫几月,只恨无法为陛下排忧。”

“等到朕需要一个女子来为朕排忧的时候,朕也就不必再有什么念想了。”他嗤笑。

“此言差矣。陛下还在信王府时,直到御极之后,种种艰险困苦,皇后殿下不曾为陛下排忧么?陛下夙夜操劳,田贵妃善解人意,不曾为陛下排忧么?”我问。

他的嗤笑变成了低笑,轻轻道:“这么说,你是想像她们一样地为朕排忧?”

乱打比方的后果,就是被抓住话柄。我赶紧回答:“臣妾只是比方,为了说明女子也可为陛下出力。”

“宋掌籍何必如此紧张,我看这书房内许是偏燥热,你脸都热红了。”他忍着笑的样子真让我怕他憋出内伤。此人继而又轻咳一声,道,“去,橱中倭箱内有香。梅花甜香或沉速安息香随意取一,燃了吧。”

我去取了沉速香,放在香炉里燃了,拿隔火盖住。等我再回转身,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册书又在那儿读起来。我在木杌静静坐着,听他呢呢喃喃读之乎者也。安息香的味道弥漫出来了,沉郁幽谧,包围了我。我放松了身心,渐渐地,觉得眼皮就要睁不开了。我一边挣扎一边无力地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

但我还是没抵抗住瞌睡虫。

我又落入了准备去倒斗的那墓穴之中。同伴又跟上次一样,一哄而散,盗洞塌方,我出不去了。但这次不似上次那么害怕,而是破口大骂,倒斗果然还是要兄弟父子!这些家伙一个都靠不住!然后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往里走,直到又看见那巨石棺椁。我叉着腰对着棺椁喊,还不快出来!那石椁里面乃是红漆柳木棺材,我上次并未留意。棺材自己缓缓启开,俊美男子再度翩然出来,目光温和却令我周身发冷。我这次看到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但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户主,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吧?快告诉我!

他不回答,只淡定望着我,慢慢从石椁迈出,朝我靠近。我说,哑巴啦?上次还说话呢!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宋掌籍,朕说过,会帮你……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猛然想起了他是谁。我结结巴巴地说,皇……他已经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无肉右手,抚向我的脸颊。

“别、别碰我!”我“腾”地蹦起来,差点翻到地下去。拍着胸口大口喘息,一边庆幸这是一个梦,一边四下一看。这一看不打紧,我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是躺在龙榻上睡着了。不会吧……

“躺在朕的榻上也会做噩梦,宋掌籍未免太不给情面了吧。”皇上撩开落下的帷帐走进来。

“我,我怎么会在,在……”我指着身下问。

他拿起香炉旁铜箸动了动炉火,说:“你坐在木杌上睡,但凡摔了哪里就要告假,会耽误你为朕排忧的。朕只好把地方让给你了。”

我从榻上下来,行礼道:“臣妾失礼,陛下恕罪。”

“别装模作样的了,睡也睡了,还一睡几个时辰,现在请罪何用?你回去吧,朕就要上朝了。”他放下铜箸,自顾又走出去。

都到这时候了?我郁闷地想,完蛋了,让人知道,多少人会大失颜面啊!我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妆面,分开帷帐走出去。皇上龙案上的奏折已经都不见了,空白诏书也少了几份,可见他一晚上的工作量也实在不少。我上前顿首:“臣妾告退。”

他扬扬下巴,示意知道了。我便退身出门,王承恩仍是在门外,见了我立马拦住:“宋掌籍留步。”

我停下,不解地看着他。这时他自身后让出一名女官来。我心当下一沉:这名女官我是认识的,为尚仪局郭彤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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