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凤舞在陶然阁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一曲《醉太平》被她弹得七零八落。
终于听到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她赶紧起身离凳,来到窗前,撑着窗子往外看,果然是小云回来了。
小云本来正在进屋,见缪凤舞的身子从窗子那里探了出来,又折身到了窗前:“小姐你在弹棉花吗?我在院外就听到了,嗡嗡铮铮的,太难听了。”
缪凤舞也不介意小云的话,伸手勾住小云的肩,问她:“打听到了吗?什么事让曲先生这么生气?”
小云未等回答,先“扑哧”乐了,结果牵动了嘴角的瘀伤,疼得她“哎哟”一声,摁住嘴角缓了一会儿,才敢张嘴说话:“我也奇怪呢,曲先生那么温谦的一个人,从来不跟小姐发火的,今天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尽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却原来真的是小姐惹的祸呢…”
“我?”缪凤舞如坠雾里,一脸的无辜,“我…我没干什么呀?”
“我去问了书福,他说绿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儿下午突然就跑去给曲先生洗衣服。你也知道,曲先生屋里的清洗一向是张妈在做,她偏偏说曲先生爱干净,张妈年纪大了,干活不中用,怕侍候不好曲先生,以后她给曲先生洗洗涮涮…”小云一说起这事来,不由地又想笑,又怕牵痛了脸上的伤,只能强忍着,表情很是怪异。
“啊?”缪凤舞吃惊地看着小云,“绿染姐姐挺聪明的人啊,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都说她太心急了,她还这样…”
“还有呢…”小云贴到了凤舞的耳边,声音也压低了,“我听书福说,绿染姑娘连曲先生的亵裤也翻出来洗,正好被曲先生回来看到,又羞又恼,当即就骂了书福一顿,书福还委屈着呢,他哪里挡得住绿染姑娘?”
缪凤舞听到这一节,脸“腾”地就红了,急急地退身,关了窗户。小云便从窗外走到屋里,接着笑道:“光是这一件也就罢了,昨儿晚上,曲先生外面散了步归房,竟然发现绿染姑娘在给他铺床,噗…”
小云实在是忍不住了,喷笑出声。
缪凤舞倒是没笑出来,叹了一口气。曲筑音虽然也有不拘小节之处,但是在男女相处一事上,他是很严谨的一个人。教习缪凤舞这么多年的琴艺,曲筑音才缪凤舞的手指头都没有碰到过。
现在绿染巴巴地跑去给他铺床,还不窘死他?
“可是…”缪凤舞转而一想,又有一个问题,“就算是她做了这些,惹恼了曲先生,曲先生怎么以为此事与我有关呢?难不成她一边做着这些事,还要告诉曲先生,是凤舞让我这样做的?”
“可不正是这样吗?”小云一扁嘴,“书福说,曲先生昨晚有些恼,对绿染说话的语气重了些,她就坐在床沿上哭,说是凤舞教她做这些的,原来这也不行,那到底怎么才行?”
缪凤舞一口气噎住!她这明明就是故意的!
“所以呀…小姐以后可不要滥好心,有些人肚子里全是弯弯肠子,咱可不要跟这些人搅到一处去。”小云最后总结一句。
缪凤舞本来就低落的心情,因为这件多嘴惹出来的麻烦事,越发沉到雾谷里去了。整个一天,她都打不起精神,一脸的不愉快。到了晚上,去给虹骊珠道晚安的时候,还是让她瞧了出来,又训教了她一顿。
等她香沐面敷都做完,熄灯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缪凤舞虽然是平民出身,可她父亲是个落魄的读书人。虽然白念了一肚子的书,却始终取不上功名,但是在教养儿女的问题上,他还是严谨地守着礼法。
因此缪凤舞虽然没有生在大户人家,但她小的时候,也不像左右邻居的小姑娘,可以随意出家门。偶尔娘亲串亲戚,会带上她,那就是她了解外面世界仅有的机会了。
等她长到八岁,家乡闹了一场大瘟疫,爹娘都没躲过去,双双去世了。哥哥缪凤刚带着她逃出了家乡,一路乞讨为生。结果走到平州的时候,遭遇了大规模的流民潮,生生把两兄妹挤散了。
没有了哥哥,缪凤舞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又担心哥哥转回来,会找不到她。因此她就在兄妹走散的地方等着,水米未进,足足坐了三天。
就在她差点儿饿死的时候,崔氏老夫妇回平州走亲戚,看到了她。这老两口儿一辈子无儿无女,见缪凤舞生得俊俏,又很乖巧的样子,便收养了她。
之后她就跟着崔氏夫妇进了虹风舞馆,一年之中,难得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虹骊珠肯放她出馆去。
身世如此,缪凤舞其实也没有经历过太多世事。十岁以前,她会想爹娘,想哥哥,那种想念是真切的撕心裂肺的,会痛得她半夜捂在被窝里哭。
可是十岁以后,痛苦渐渐被时间稀释,淡化成一种若明若暗的忧伤,缭绕在缪凤舞的身上。对现实的无力感和未来的恐惧感,经常在缪凤舞身上激发出一种伤感来,说不清道不明,又折磨得她夜难成寐。
就像今晚,起因可能是昨儿小云和红琅受罚一事,也会有今天曲筑音恼她多嘴一事,总之她又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腾了半个时辰,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便爬了起来,自己悄悄的穿了衣服,也不叫小云,出了竹风小院儿,往荷池的方向走去。
轻风细吹,群星拱月,夜色撩人。她来到荷塘边上的高亭里,倚栏坐下。
此时夜深,虹风舞馆的前馆正是丝竹声声、宴饮欢畅的时候。那越空而来的琴乐声,似乎在向缪凤舞炫耀着那些陌生人的快乐。
一个月之后,缪凤舞自己就会在那歌舞欢宴的前馆,给不知道一位什么样的客人抚琴起舞。也许是一位风liu公子,也许是一位白头老者,总之她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她这么多年勤恳训练,所学所会的,也不过是为了讨那些陌生人的开心。
而这种夜半寂静,独自对月的清净时光,对她来说已经所剩不多了。
她倚栏坐了一会儿,银辉洒池,暗香浮动,琴音袅袅。缪凤舞那颗因幽居而养静了的心,突然就跃动了起来。
她伴着前馆传来的乐音,站起身来,甩袖昂首,滑步至亭中央,轻摇曼移,翩然起舞。她身上的素色窄腰曳地轻纱褶裙随着她的舞动而飞扬翻卷,裙摆处缀饰的碎钻偶尔映上月光,便如流星般闪逝。
池蛙停鸣,月影不移,夜色中万物止静,只有那忽远忽近的琴弦声,为缪凤舞的舞蹈提供着节奏。没有了虹妈妈那如影随形的挑剔目光,缪凤舞在那个夜里如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只想随心随意地飞翔,为自己跳一支舞。
她舞得忘情,却不知道隔墙有眼。荷池与前馆仅一墙之隔,此时有一个人正坐在那墙头之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景---月亮之下,荷塘之畔,有仙女从九天降临。刚刚他还觉得嘈杂难忍的琴萧之音,因为有眼前这位仙子的曼舞相随,而变成了仙乐仙音。
此人是南陈国的尚书令卫辅青之子卫淳,在卫辅青众多妻妾所生养的众多子嗣之中,卫淳是最不得志的一个。他无功无名,闲来便随几位好友游历玩乐,日前便来到了魏京昂州。
因听闻昂州的虹风舞馆是天下有名的雅欢之所,今夜便来此消遗。酣饮几杯,一番歌舞嬉戏之后,他有些头重脚轻,独自晃出来吹吹凉风。本来只是好奇墙那边是什么地方,结果他爬上墙头,便看到了缪凤舞在月下那勾魂摄魄之舞。
那月影荷香妙舞织出一片如梦般的幻境,卫淳沉浸在那梦幻之中,只到缪凤舞离开荷塘回了自己房中,他还坐在墙头上愣神儿。
等他再回到前馆二楼的包间之中,刚才还被他和朋友赞为美色的几位舞娘,此时怎么看怎么是庸脂俗粉。他闷闷地靠墙坐下,伸手想推开眼前靠近的红衣女子,转念一想,又拽住了她的衣袖:“我说…”
“奴家叫红琅…”声音嗲得让卫淳头皮发麻。
“红琅,舞馆*院东墙之外,住的那位女子是谁呀?”
红琅愣了一下:“卫公子说的是哪位女子,那后院院东墙之外,是我们日常起居之所,住的女子多了。”
“就是…”卫淳想形容一下缪凤舞的样子,一开口却感觉到词穷,“像仙子一样,穿一身白色的衣裙,披着一头秀发…恩…舞跳得极好看…比你们这里任何一个人跳得都好,我刚刚坐在墙头上,就看到她在荷塘边的亭子里,本来那个小荷塘极普通,可是因为有她在那边跳舞,顿觉那里如仙境一般…”
卫淳搜肠刮肚措着词,红琅大概听明白一些,一扁嘴道:“卫公子是看到我们凤舞姑娘了吧?你可真是好眼光,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凤舞还没有在前馆挂牌呢,她可是我们妈妈捧在掌心里的宝贝,一个月后,妈妈会给她办一个热闹的登台仪式,现在她还是一朵未开的小花苞…”
红琅话说得酸溜溜的,卫淳也不去体味那些,只是听到她说缪凤舞还没有出道,心里顿时一喜。
他窝在墙角想了一会儿,突然就站起身来,出了这间屋子,跟楼梯口侍立的一位小厮问道:“请问…虹妈妈现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