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晔趴在缪凤舞的后背上,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在慢慢地变凉,便直起身来,在地上抓起自己的衣服,几下子穿了上去。
缪凤舞转过身,坐在了龙椅上,将双腿缩到胸前抱着,望着地上自己那已经成了碎片的衣衫,不由地犯了愁。
行晔将自己的袍子披好了,转头看她蜷缩在龙椅上,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她穿来的那一身被自己撕坏的衣服,便迈步出了书房。他本来是要吩咐茂春,往寝殿去取一身缪凤舞的衣服送过来。
茂春却早就抱着一身缪凤舞留在万泰宫的衣裳,等在了集墨斋的门口。
行晔取了那身衣服,回到书房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衣服往缪凤舞的身上一丢。
刚才还是那样火热的欢爱,眼前的他却仿佛懒怠见到她,更吝于开口跟她说哪怕一个字。缪凤舞尚还在炽热的一颗心,一瞬间就掉进了冰窖里。
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赶紧从龙椅上下去,背对着他站着,将衣衫裙子一件一件往自己的身上穿。眼眶里的雾气越来越重,逐渐凝结成了水滴,滚落下来,洇入她手中那件葱绿的裙面上。
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夏天的衣衫本来很简洁,缪凤舞却弄了好一会儿,将穿齐整了。
等她再转过身来面对行晔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眼泪也偷偷地擦干净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离行晔近了些,轻提裙裾跪了下去:“皇上可好些了吗?”
行晔正站在窗前,透过窗子正中央的那一块透明琉璃,看夜空里的星星。他一直在捕捉着身后的声音,连她细微的吸鼻子的声音都没有躲过他的耳朵。
直到她踩着满地的纸片,悉悉索索地走过来,他还以为接下来会是一个深情的拥抱,她会从他的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跟他说对不起,求他的原谅。
却不料那样温存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她的脚步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竟然停了下来,她开口说话,声音是从低处发出来的。
他有些懊恼,左手的手指在右手的掌心中用车地蜷成了一个拳头。他没有转身,只是反问一句:“什么好不好?”
缪凤舞听他的声音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低头略一想,答道:“臣妾听茂公公说,皇上最近上了火,视物有点儿模糊,不知道皇上现在可好些了?”
“……”行晔恨不能回身抱起她来,在她的肩上狠狠地咬一口。他这个视物上的毛病,不正是在她早产的那天晚上得来的?
那天他知道了她兄长的事,心里别提多恼火了。可是没等他冲她发泄出那些火气来,太后就闯进去,事情就闹了开来。
而他这一双眼睛,就是被她昏倒在地时,身下流出的那一滩血给染红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看什么都像是蒙着一层红纱。
在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前,他的世界仍然是红朦朦的。刚才那一阵的激情狂欢,却像对准了他的症状下的药。他虽然没留意到自己的眼睛是从哪一刻开始好起来的,可是当他走到窗前,看向夜空里的繁星时,他看到星辉是银白色的亮光。
他的眼睛好了,可是他仍然在生气。到底气她些什么,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清楚。
是气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重要的事情隐瞒着他?还是气她有一个身为叛党的兄长?亦或是仅仅因为她没走上前来,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总之他的心里很恼她,便捏了捏拳头,不答她的话,反而转头冲着门外唤道:“茂春……”
茂春应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把她送回去!”行晔说这话的时候,鼻音很重,听起来像是他要火起来了。
茂春偷眼瞧了瞧屋里的情形,桌翻椅歪的样子,像是刚才有人在这屋子里打了一架。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缪凤舞跟前,伸手去扶她:“娘娘,老奴送你回去吧。”
缪凤舞再也忍不住伤心,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跪在那里不肯动。
茂春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忍不住想替她求一求行晔,便松开她的手臂,说道:“皇上……”
他刚一开口,行晔就一甩袍袖:“好吧,你留在这里,我走……”
缪凤舞泪眼朦胧之间,看到他真的往门口走去,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跳起来扑上去,扯住他的手臂:“皇上……”
行晔被她扯住,站在那里,回头看她。
她拽着他的袖子复又跪下,哭求道:“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向皇上求恕,只有一件事,希望皇上对臣妾开恩。臣妾想知道……孩子……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不禁害怕起来,惶惶然仰着脸看行晔。
行晔朝她挂满泪水的脸上看了一眼,手腕一抖,就将自己的衣袖从她的手中挣了出来。他继续往屋外去,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缪凤舞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茂春,带她去看看……”
缪凤舞正伤心不支,往地上瘫坐的时候,听了这一句,人激灵一下子,蹦了起来,扑到茂春的跟前,扯着他问:“还活着?还活着!对不对?”
茂春扶住她的手肘,带着她往外去:“娘娘就不要问老奴了,你自己看过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缪凤舞刚落下的心,因茂春这一句话,又提了上来。
“在后头暖春阁,几步就到的,娘娘随我来吧。”茂春依旧不肯明说,只是引着缪凤舞,往暖春阁的方向去。
这语气,分明就在告诉缪凤舞,情形是很不妙的。她的腿一下子软了,好在有茂春扶住她,磕磕绊绊地,总算是来到了暖春阁。
站在暖春阁的门口,缪凤舞的心都不跳了。茂春已经开了门,她却僵在那里,抬起脚来迈进去。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若是孩子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茂春是那副表情?不肯明着告诉她?当暖春阁里的灯光扑照她身上时,她哆嗦了一下子,突然在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会不会……会不会是孩子已经不在了,行晔却一直舍不得将孩子下葬,而是把那具小身体保存在这暖春阁里?
缪凤舞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白了脸,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门框,双脚却依旧钉在原地,想挪也挪不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她见了之后,一定会疯掉。
茂春见她不动,便催了一句:“娘娘请进,小皇子在寝房里呢。”
寝房……还好,孩子是活的,若是孩子不在了,就不会被安置在寝房里,不是吗?
缪凤舞抚着胸口,缓过气来,迈步进了暖春阁。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在这样的大夏天里,在这间屋子里生了炭炉。缪凤舞一进来就冒了汗,却听到茂春在她身后将门关严实了。
屋子里有四五个宫人在忙碌,都是一头一脸的汗珠,见了缪凤舞走进来,怔愕了片刻,纷纷走过来跪下:“娘娘万福。”
缪凤舞问其中一位:“这屋子里怎么这样热?”
“回娘娘的话,寝房里生着炉子呢,常先生说,这样小皇子才会觉得自己还没有离开娘胎,他才会安心地睡觉吃东西。”那宫人答她的话。
缪凤舞从她的话里听到了“睡觉”、“吃东西”、“常先生”这样的词,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也感觉不到闷热了,转身就冲进了寝房里。
一样的闷热,缪凤舞怀着喜悦与期待的心情,却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了。
一进寝房,她没有看到婴孩睡的那种小床,目光茫然地搜索着,见所有的人都围着屋中央一只半人高的粉彩百子图大鱼缸子在忙活。
她还看见了常先生,就坐在鱼缸边上,一手拿着一方湿手巾,另一手端着一杯凉茶,一边擦汗,一边喝着茶水,还不时地低头往那鱼缸里瞧,好像在赏鱼的样子。
缪凤舞不明状况,愣在那里。宫人们见了她,纷纷上前来行礼,常先生循声望过来,便看见了她。
他也没有过来跪礼,像是见了老熟人一般,冲着缪凤舞招招手:“总算看到孩子的娘了,我早就说过,要把孩子的娘弄来,坐在这里跟孩子说说话,是他熟悉的声音,他听着也高兴呢。”
虽然情形太过诡异,但是缪凤舞也不得不相信,她儿子正养在那只鱼缸子里呢。
她紧张地干咽了几下,冲着常先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来,小心地走了过去。她很担心自己会看到缸子里是一条鱼在游,而常先生指着那条鱼告诉她:“这是你儿子……”
几步远的路,她走得很艰难。终于站在鱼缸的边上,她鼓足勇气,低头看过去。
老天保佑!缸子里漂浮着一个孩子,而不是一条鱼。
只见他脸色红扑扑的,小鼻子小嘴巴,眼睛闭着,嘴巴却在不停地嚅动着。缪凤舞夜夜梦见他,都看见他在嚅着嘴唇找吃的,就是眼前这个样子。
缪凤舞又是悲又是喜,哭一下笑一下,脸上的表情真是复杂纠结。她伸出自己的手指,在他的小嘴巴点了点,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巴,就要去含她的手指。
她怕自己的手脏,赶紧缩了回来。小家伙一下子扑了空,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他不高兴了!”缪凤舞高兴地眼泪直流,“他皱了眉头呢,他在怨我骗他……”
常先生又擦了一把汗,喝了一口茶,说道:“他应该是高兴的才对,你的声音对他来说,是一个安全的信号。”
缪凤舞哭得稀里哗啦,泪水蒙了眼睛,她看不清自己的儿子了,赶紧抬起袖子来,毫无形象地乱抹一气,再凑上去接着看。
她的儿子还很小,现在看起来,也只是刚生下的婴孩那般大小。他蜷着小胳膊小腿儿,紧紧地握着小拳头,勾着他的小脚丫,团成一个肉团,漂浮在缸子里那半透明的不明液体之中。
他的脖子上围了几圈大气泡一样的东西,缪凤舞凑近了仔细一看,是一些充了气的鱼膘。正是这些鱼膘托住了小家伙的头,让他的头部在液体表面以上呼吸。
她伸手碰了碰那缸里的不明液体,温温热热,跟这屋子里的温度差不多。将蘸了液体的手指凑到鼻端一嗅,有一股腥甜的味道。
“这是什么?”这味道令她不舒服,她便开口问了一句。
站在她身后的茂春正一把一把地擦汗呢,听见她的问话,答道:“这是遵从常先生的医嘱,从临产的孕妇那里收集到的羊水……”
缪凤舞虽不太懂医术,但是她也悟得出这其中的道理。常先生显然是在给小家伙营造一种假象,令他以为自己还在娘胎里。小家伙生得太早,小身子适应不了娘胎外面的环境。这样漂在温暖的羊水之中,会令他身心都感觉到舒适安全。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大概也只有常先生这样的神医才想得出来。她的儿子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常先生逆天再造了她儿子的性命!
她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对常先生的感激,一转身就跪在了他的面前:“常先生对小儿的再造之恩,凤舞实在是不知如何偿报……”
别看常先生没跪她,但是她跪了下来,常先生还是挺慌张的。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干脆就跪在了缪凤舞的对面:“娘娘快起来,这可真是折煞老朽了。老朽也没有做什么,情急之智,没想到竟是管用的,对于一个医者来说,一辈子有这么一遭经验,也是一桩幸事呢。”
茂春上前将缪凤舞扶了起来,常先生才站起身来,使劲地又擦了一把汗,说道:“我那天来的时候,小皇子已经浑身发紫,气息弱到察觉不出来。皇上薅着我的脖领子,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是救不回我儿子的命,我就砸了你医圣的招牌!取了你这颗骗人的脑袋!”
“我们常家世代行医,命可以不要,招牌却不能倒的!要是常家的招牌被皇上给砸了,我就是甘心情愿地死了,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呀!”
“情急之下,我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这屋子里两个月就没断过炉火,这个温度我们觉得热不可耐,对于小皇子来说,却是令他最舒适的,因为娘胎里也是这样热的……”
常先生一生行医,这大概是他最得意的一次出诊经历。就算他在家里时给帮人接上断了的肠子,也没有救活一个早产濒死的婴孩来得高明。
因此他滔滔不绝地向缪凤舞讲述着他救治小皇子的方法和经过。
缪凤舞微笑着听他说,目光在却她儿子的脸上流连着,用自己的手指在他的小脸蛋儿上轻轻地摩挲着。小家伙便一直以为是有人在喂他吃东西,使劲地动着嘴巴去够她的手指。
够了半天,也没有够着,他吭哧了两声,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缪凤舞看到他乌黑的眼珠,惊喜地叫了起来:“他睁眼睛了!常先生快看!他睁眼睛了!他在看我呢!”
常先生正讲得起劲,听她突然喊这一嗓子,低头看时,小皇子果然在转着他乌漆漆的眼睛。他也很高兴,不过他本着医者天生的严谨态度,对缪凤舞解释了一句:“娘娘,小皇子虽然睁了眼睛,可是他现在还看不见……”
茂春扯了扯常先生的袖子,常先生这才醒悟,赶紧转了语气:“瞧瞧,我一直就说要是亲娘陪着,对小皇子一定更好的。看看吧,娘娘来了,小皇子眼睛也睁开了……”
“他什么时候能从这缸子里出来?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缪凤舞从儿子黑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心里被母爱充盈得满满地,就想伸手把他抱出来。
常先生怕她下手去抱,赶紧说道:“据老朽从太医院那里查到的记录,娘娘正常的产期应该在三天以后,所以小皇子三天后就可以从脱离羊水的保护,像一个新生婴孩一样生活了。”
缪凤舞遗憾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个时候,有一个从外头太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盖碗:“常先生,是不是到了喂食的时间了?”
“对,正是时候。”常先生招手让他走近。
那太医走过来后,才发现站在缸边的女人是缪凤舞。他小心地端着手里的腕,鞠了一躬:“娘娘恕罪,小皇子需要进食了,这东西要快些喂给小皇子,恕臣不能全礼了。”
缪凤舞赶紧闪身让地方,那太医便在缸边坐好,打开碗盖,用一只精薄的小银匙舀着碗里粘稠的东西,喂到小家伙的嘴巴里。
缪凤舞在旁边看着,觉得那东西其实挺恶心的。她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下好奇心,问常先生:“先生,给小皇子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常先生看了茂春一眼,茂春便扶着缪凤舞的肘:“娘娘,你往外间坐一会儿,要是没看够,待小皇子进食之后,咱们再进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缪凤舞情绪上大悲大喜,屋子里又热,她也有些虚脱,便顺着茂春的意思,出了寝房,在外间的桌子边上坐下来。
有宫人给她递一盏凉茶,她喝了一口,感觉人也精神了不少。
常先生也跟了出来,坐在了缪凤舞的对面:“这两个月小皇子一直在服用胎盘血,其中我又加了几味温补的药剂,就是娘娘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
缪凤舞吃惊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胎盘血?”
茂春答:“皇上密令昂州附近各府县将临产的孕妇都集中到一个地方生产,给她们银两补贴。这样每天都会有产妇临盆,宫里的太医散下去各府县,取了产妇的胎盘血之后,快马运到宫里来……”
“羊水也是这样取来的?”缪凤舞推断道。
“是的,羊水和胎盘血,每天都要有新鲜的,这是常先生的吩咐。”茂春看常先生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神仙下凡一样。
“这可真是太容易了……”缪凤舞不由地感慨,“我该怎么谢过那些给了我儿子生命的产妇?我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
“这事进行得很保密,不能让外面知道的,否则一定会被那些人抓住把柄,拿来妖言惑众。但是娘娘放心,皇上给了这些产妇一大笔补贴银子,不会亏了她们。”茂春答。
缪凤舞明白茂春说的他们是谁,她便不再问这件事了。
她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便问常先生:“先生,正好在这里遇上你,我有一件事不明,请先生解疑。”
“什么事,娘娘只管说,只要老朽能解答,一定知无不言。”常先生客气道。
缪凤舞便问:“就是关于皇上的病,他坚持按照常先生的方子服药,从来不曾懈怠过,怎么今晚的情形,倒像是反复了的样子。可不可以请常先生明日给皇上再诊一诊,看一看是否需要加大药的剂量。”
常先生听他这样问,想了想,摇头笑道:“老朽也不怕砍头,今日就把实情告诉娘娘吧。上次皇上与娘娘乔装到老朽那里,老朽给皇上开出来的药方,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药,只是一些男人日常温补之药罢了。”
“不会吧?”缪凤舞和茂春同时惊得睁大眼睛。尤其是茂春,当那是仙方一般供着,亲自去给行晔抓药,亲手熬煎,连太医院他都不肯相信。弄了半天,那却是普通的温补药方,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娘娘莫急,公公莫急,你们两个听我解释。”常先生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并非老朽我存心骗银子,其实皇上的身体好着呢,不需要吃任何药。他的心里藏着一只鬼,那只鬼经常闹腾,他才会不安稳……”
“什么鬼?”缪凤舞皱了眉头,眼前这位老先生是神医,她绝对相信。可是他此刻说到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她就不太满意了。
“心鬼呀!皇上怕那只鬼,那只鬼一出来做怪,皇上就难以安生。我给了皇上一张黄纸,告诉他那是镇妖的符,皇上信了,就靠他自己的毅志力,将那只鬼压服了。”常先生心安理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他今晚怎么又不好了?”缪凤舞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