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佛家的盂兰盆节。
在昂州城北的万福庵,每年的这一天都有盛大的盂兰盆法会。除了寺里会有繁复的仪规之外,寺外会搭一座善棚,向城里的贫民施舍米粮等物。
万福庵是开国那一朝的崇康太后出资修建的,后代皇子皇孙为表达对先人的缅怀,对这家庵庙不断追加香火扩修之资。万福庵因为与皇家的这一层关系,不仅香火鼎盛,而且成为天下人尽知的名庵。
对于昂州城的百姓来说,他们都知道万福庵是全天下最不缺钱的尼姑庵,每年的盂兰盆节这一日,会有许多昂州城的百姓穿上破烂的衣服扮贫民,往万福庵去领施舍的米粮,实在是因为万福庵发放的善米比百姓家里日常吃的米粮都要好,赶上好时候,每人还能领到几尺素绸,回家做被褥好得很。
因此每年的这一天,万福庵几乎是全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昂州的府台衙门会应庵中住持的请求,派官兵将通往万福庵的路夹道守住。离万福庵几百丈开往,就只能是三两人并肩进入,以维持住场面和秩序。敢在这个场合哄闹拥挤的人,一定会被抓去府衙打板子,绝对不会客气的。
今年的盂兰盆节这一天,万福庵前善会的排场比往年又大了一些,一大清早,通往万福庵的各条路径都被官兵严密地把守起来,去善会领米粮的百姓在入口处要先经过搜身,不为查证其贫民身份,只是不允许携带任何铜铁锐物前往。
百姓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善会上有什么大人物会出现?出于好奇心,前往万福庵的人不但没有因为搜身这一道程序而减少,反而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想去瞧个热闹了。
辰正时刻,善会开始,天还没亮就跑到万福庵前排队的那些人,当先领到了善物,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路上不时地遇到正往这边赶来的人,纷纷打听今年万福庵都发了些什么。
领过的人自然十分得意,向那些还没有排上队的炫耀:五斤精米,二百文钱,一个桃木雕的鱼形避邪之物,一个在万福庵的观音像前供过三天的平安符。
百姓是不在乎什么避邪桃木鱼儿或平安符的,只是一听说有钱领,一个一个都兴奋起来,撒腿就往万福庵的方向跑,生怕去得晚了,钱都放完了,那才叫可惜。
“往年只有米粮,赶上好年景的时候,宫里的贵人高兴,全格外地赏些素绸布匹。怎么今年还有钱领呢?这是哪位贵人善心大发?”
“是观音娘娘下凡啦,观音娘娘亲自在万福庵前做善会呢。”
“这可是胡说?我活这么岁数,还没听说过观音娘娘下凡这回事……”
“我说你自然不会信,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观音娘娘还带了一个童子,玉容仙貌,好不慈爱的样子。这桃木鱼儿可是观音娘娘亲自放在我手上的……”
“真有这等奇事?那我得赶紧去瞧瞧,没得银钱领,从观音娘娘手上领一个桃木鱼儿,估计也可保一世平安呢……”
领到善物的人捂嘴偷乐,还没领过的人却不知真相,纷纷往万福庵的方向奔拥而去。
此时在万福庵前,气氛即凝重又热烈。
凝重的是在善棚里担当护卫的那些黑衣人,以及万福庵的住持师太修静。热烈的是前来领取善米善物的百姓。今年他们算是走了运,有钱领不说,还能见到天仙娘娘一般的贵人,虽然不知道贵人的身份,端看穿着仪态,必是大富大贵之家。
只见那天仙娘娘穿着一身暖玉色天华锦的深衣,琵琶袖,端庄的竹青色镶滚边,一头乌发在脑顶上挽了一个单螺髻,面如粉荷,眉目传神。
这女子坐在一张长条的案几后头,右手边上是一只木箱子,箱子里面装的是避邪的桃木鱼儿和平安符。她的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粉雕玉琢,两只大眼睛晶晶闪亮,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人。
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万福庵的尼姑正在施米。那些领过米的人,来到她这里,从她的手上领一对桃木鱼儿和平安符后,再往旁边两个姑娘那里领二百文钱。
不用猜了,这女子正是缪凤舞,她牵着手的小女孩儿便是天宝公主玉泠,在她的旁边发放铜钱的是含香和银兰,周围担当今天护卫之职的,并不是宫里禁卫营的人,而是听命于行晔、由茂春直接调派的龙御暗卫。
那天缪凤舞好一顿痛哭,也不完全是因为靖孝长公主要回国去。她自从住进了万泰宫,虽然行晔将所有的事情都挡在宫外,什么也不让她知道,但她的心里也是极其憋闷的。
怀孕的女人本来就易喜怒无常,更何况她被关在万泰宫里两个多月。靖孝告诉了她关于狐狸精那件事后,她的坏心情骤然爆发。
行晔温言相劝,却怎么也哄不好她。她只说自己要出宫去,一定要去万福寺。行晔心里还奇怪,她要出万泰宫可以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去万福寺呢?
待她哭够了,才把话说明白。
其实刚才靖孝说到这狐狸精的事闹得有多大,缪凤舞就在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她觉得行晔一直挡着这件事不是办法,民间百姓最乐意听这种妖魔鬼怪之事,尤其是牵涉到皇族天家,那故事就更具传播性了。
太后与后宫的妃嫔、以及朝上那些力求将她当妖精处死的臣工,其实都很清楚,她不是什么狐狸精。她只要让百姓知道,宫里的缪贵妃不是什么祸害人的狐狸精,太后等人自然便没有了借口。
她想到了万福庵的盂兰盆节法会,在京城里,那是比上元节灯会还要热闹的一个去处。她希望老百姓能亲眼看到,缪贵妃是一个凡人俗胎。
验明正身的方法很简单,妖精自然是怕观音菩萨的,桃木也是避邪之物。她偏偏在一座佛庵的门口,给百姓分发妖精最怕的桃木鱼儿和沾染过佛气的符,任谁也不能再说她是狐狸精了吧?
行晔担心她的安全,毕竟她现在身子很重了,若是有个闪失,那可真是追悔莫及。
可是缪凤舞只管跟他哭闹,让他也挺挠头。缪凤舞在他的眼里,一直就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温婉而宽忍。突然就听不进去劝哄,不达目的就哭个不停,他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答应了她。
中间的一应安排就不必细说了,今儿一大早,行晔带着缪凤舞和玉泠秘密出宫,连宫里的禁卫营都不曾调用,而是让茂春安排好龙御暗卫的人在宫外接应保护。
眼下,缪凤舞在善棚中给百姓分发着物品,行晔一身便装,就在不远处的庵门口站着,远远地往这边眺望。
缪凤舞坐着,面前的长条木案就挡在她的胸前,来来去去的百姓没有几个留意到她隆起的腹部。终于有一位老婆婆眼尖,看出来缪凤舞是有身子的人,便说道:“夫人这是在为腹中麟儿积德积福呢,夫人一定会多子多福的。”
缪凤舞把两件东西放在老婆婆的手中,笑着答道:“借婆婆吉言,婆婆长寿安康。”
大家这才知道,今儿出来做善事的这位天仙一般的少妇是有孕之人,纷纷祝福她得贵子、享万福。缪凤舞微笑着,一一做答。
玉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眼睛都忙不过来了。要不是临出宫前,行晔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她早就闹着要跑去人群里玩了。
“娘,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些东西?”
缪凤舞手里一边忙着,一边答她道:“这些都是镇妖避邪之物,可以保佑他们太平安康呀。”
“什么叫镇妖避邪?”
玉泠正是好奇多问的年纪,不停地问着为什么。缪凤舞一时没分出精神答她,排队的一位中年女人见玉泠生得可爱,便冲她使劲地笑着,说道:“有了这两件东西,遇见了妖精邪魔之物,那些不好的东西就会自动回避,不敢来滋扰害人,这就叫镇妖避邪呀。”
“这位大婶解释得极有道理,玉泠可听懂了吗?”缪凤舞低头看玉泠。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有一个中年的男子指着缪凤舞喊道:“呀!这不是宫里的缪贵妃吗?”
人群里顿时起了异动,后面的人起要赶紧挤到前头看一看被指是缪贵妃的女子,前头的人使劲地往前凑,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好在这是安排之中的事,这里的官兵人手很足,挡得住众人往前拥挤的力道。龙御暗卫的人也在这个时候将缪凤舞团团围住,保护了起来。
有人疑惑:“你胡说八道吧?缪贵妃是宫里的贵人,你又如何能见过?”
那中年男人赶紧答:“我当然见过,当年皇上大败陈国,凯旋而归,在进京的队伍里,就有缪贵妃乘的花车,好多人都看见过的。”
这样一说,可没有人再怀疑了。人群中便又有一种声音:“怪不得今年有钱领呢,原来是贵妃娘娘出宫来行善,咱们今天来这万福庵,可真是好运气呢……”
“那个……不是风传缪贵妃是狐狸精出世吗?怎么她到这菩萨门前抛头露面?还给大家分发桃木鱼儿和平安符?那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没听还有一种说法吗?那是赵皇后妒忌贵妃娘娘得宠,设计陷害贵妃娘娘的谣言。你也看到了,她就在菩萨的面前,还拿着那镇妖之物,若是狐狸精,怕早就现了原形了……”
这一番话听起来只是窃窃私语,却是茂春安排下的人在故意说与众人听的。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之下,这种话只要有人说,便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一吹,四处散播开来。
行晔远远地观望着这边的形势,估摸着事情已经进展得差不多了,便命人过来接缪凤舞。
缪凤舞本来不打算离开,想继续留在这里分发物品。可是眼看人群骚动得越来越厉害,她也怕出意外。再说玉泠见那些人都是一副想扑上来的样子,害怕得缩在她身后,她也担心吓着玉泠。
于是她站在龙御暗卫的保护圈中,依旧和煦地笑着,扬声说道:“今日盂兰盆节,本打算出宫来行些善事,不想却被那位大叔给识破了身份。大家不要挤了,这么多人,挤起来很危险的。今天的米粮钱物皆由本宫的俸禄购得,给大家贴补几餐饭,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我朝民运兴旺,大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的宫婢和万福庵的小师父们会继续为大家发放银粮,本宫就先离开一步了。”
说完,她转身欲往庵里去,就听得身后一声高呼:“贵妃娘娘万福安康!”
她回头看,却不是茂春特意安插在人群里的那几位,而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她这样一喊,便有人向缪凤舞行跪礼:“娘娘千岁!”
缪凤舞心里感觉暖暖的,笑着说道:“大家快起来吧,继续领你们的东西吧,这里也不是该拘礼的场合,不要乱了就好,一个一个来。”
说完,她被六个暗卫护在中间,拉着玉泠的手,往行晔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在万福庵门口会合,行晔冲着她笑:“贵妃娘娘好气度,收买民心比朕有办法呢。”
缪凤舞无奈地叹息:“皇上何苦挖苦臣妾,这不也是被逼得无法?平白诬我是妖精,我若不让众人见一见我的真面目,便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
修静师太紧跟着走过来,恭敬道:“请皇上与娘娘进庵里歇息吧,贫尼已经备好了禅房。”
行晔便抱起玉泠来,对缪凤舞说道:“难得出宫一次,又赶上这样的节事,不如我们就进庵去,感受一下万福庵盂兰盆节法会的盛况吧。”
缪凤舞在万泰宫憋闷了两个多月,一出了宫来,就如同鸟儿出笼一般,神情气爽。行晔既不急着回去,她当然乐意四处逛逛,散散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