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万素飞将全盘心思放在内宫斗争上,她未必看不穿、斗不过陈弄珠,可惜若是那样,她便不是万素飞了。
她有更加广阔的天地,也就有更加沉重的负担,随周荣忙前跑后两天,就几乎忘了后宫那点子事。
许多建立伟大功业的人物,失足于藏匿在阴暗角落的小人,大约也是这个道理吧。
一天之内,朝上突然收到两条加急的情报,一条是陇西地震,灾情严重,另一条是鲁北大旱,有盗贼浑名“彻地龙”的,趁机聚集匪众造反,占领了当地不少城镇,当地州县抵御不住,向京师求援。
周荣召开紧急议事,最终决定,他本人坐镇京城,统筹两边,鲁北的盗匪则需先派人去镇压,再考虑赈灾事宜。
会议上有人提出贼匪势大,当派遣大军前往,却被万素飞驳斥,认为大军刚刚经过高唐一战,需要休整,而贼军不过乌合之众,三千精锐足以击溃。因此,最终这个任务落在她和她的突骑营头上。
朝臣里有的见过她的行止,对她颇有信心,有的暗自忧虑她凭三千人到底能否退敌,也有许多本来就腹诽一个女人做统领,只是碍于周荣盛宠,不好表达,此时在心里暗暗期望看她的笑话。
百样肚肠,暂且不表。万素飞自出征以来,倒一路是高歌猛进的。
不到半月时间,她已经连下三座小城,贼军全数退回他们最后的据点:龙鼎城,做最后的顽抗。
龙鼎这座城池有点不同,自古被称为‘剑都’,传欧冶子铸剑于此,每成名剑,气冲斗府。传说虽然不可尽信,此城一直是研发战争技术的圣地,却是没有错的。城内聚集大批工匠,昼夜讨论研发。改进单弓为复合弓,造木兽、吕公车,都是他们的首创。
不过,在当时意气风发的万素飞眼里,也并没怎么当回事。
“我遣细作打探了,龙鼎城三面环山,前方防御森严,后面却有这条小路”,她手下朱笔在地图上拉出一条细线,“居然无人守备,此是天赐良机,只要我们出其不意,相信可以一举突破,夺下城池!”
“听统领的!”
“统领英明!”
底下一片呼应,这些粗人,却也有粗的可爱。
不愿意承认她的时候,就死活挑衅,而当她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带着他们打了几次漂亮仗,
他们的服帖和维护也都是真心实意,一点儿不掺水分。
不过,她看到那个叫刀疤的,矗在那里没有表情,他似乎至今还在怄气,从来不肯开口称她一声统领。
也罢,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那么大洋相,难怪他记仇,只要在上下级关系上,他还听从她的调遣,私人的恩怨,并没那么重要。
万素飞这样想着,正式下达了军令,也掀开了她人生中不小的一次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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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令旗在空中划出几个三角,这是传令三军停下的意思。
急进的骑手们勒住马头,马儿还硬想前进,碗口大的蹄子在地上刨起阵阵尘土。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谷口,从地图上知道,叫做火神谷。
万素飞四周环视一下,两旁是陡峭的山岩绝壁,绿色的藤蔓植物盘满其上,时而传下几声婉转鸟鸣,中间则留有一条不算窄的黄土道,平整无遮,抬眼望去,远远地已经隐约可见远方高处龙鼎灰色的城墙,一派祥和景象。
“当真没有守军?”她向前方探子问道。
“回统领话,都彻底查过了,崖下没有营寨,崖上没有伏兵,也没有任何柴草等火攻之物。”
反复确认后,听探子还是如此回复,万素飞终于舒一口气,长鞭剑指,喝令冲锋。
一班人马早等不及,一听号令,个个如飞,争先恐后向谷中涌去。万素飞自己一马当先,两三个起落,已经进入峡谷中段。
正满心豪情壮志,不提防,身旁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浪冲来,一下将她掀下了马,横飞出去。
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震荡,可怕的爆炸声在前后左右一起炸响,灼人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飞溅的砂石打在盔甲上噼噼砰砰,火光闪得人睁不开眼,耳膜似乎要被凄厉的哀号刺穿,大片滚烫的液体迎面泼到脸上,鼻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在做恶梦吗?如果不是梦,人间哪有这样的地狱?
一时间,她完全懵了,只是本能地低头,死死伏在地面,将整个人尽量蜷缩到盔甲中去。
直到许久,声音渐渐平息,热浪和尘沙不再铺天盖地,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从眼睫的缝隙中,映来一幅惨烈的景象,满地断臂残肢,横七竖八地摊在被炸起来的松软新土上,以及大大小小的土坑里,还在缓缓流出血污,将整片大地染得黄一块、红一块。黄土也涂满了两侧岩壁的下部,原有那些绿色的藤蔓,被烤得焦枯。
万素飞缓缓抬起头来,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又酸又苦。
这样的巨响,这样的火光,这样的威力,那感觉,简直像是从地下深处,突然跃出无数的火鬼,仿佛是在鬼门关久候多时,那样呼啸着将整块谷地裹入地狱。
这是什么东西?她从军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过!
她跟人拍着胸脯保证通向胜利的道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通向了死亡。
在后来的一生中,万素飞也打过不少败仗,回头再看这次,其实算不了什么。
但在当时,那种感觉,真的像天都塌下来了……
后来,她问自己为什么,跟周荣江轩在一起时,不也都有过危机吗?为什么从不曾像这次这样凄惶。
但很快就得到答案,那些时候,她是谋臣,她所认为不及她聪明的人们,用肩膀给她挡住大部分剑影刀光。而这次,她是第一次担任主帅,学着所有的责任自己扛。
想通这一点时,她突然由衷地佩服周荣的平阳之役。
浓烟散去得很慢,五步之外看不清楚,但她决定开始往外走。
脑子中有一大半是白的,好像还没从刚才的轰鸣中缓过来,凭着仅剩的一点理智指引,似乎还能分辨,每一步都踏在地上已经形成的土坑里,应该是最安全的方式。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看到尸体,心尖越发揪紧起来,死了多少人?剩下多少人?会怎样对她?或者不会怎样对她,因为都已经溃逃了?
短短几步路,简直让她觉得耗尽了一生的彷徨,她甚至想,为什么不一起在里面炸死算了?
但她毕竟活着,只要活着,总要面对。终于到了谷口,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咬牙迈了出去。
面前的情况比她预想中最糟的要好一些,显然当发现前头不对时,后面的大部队没有跟着冲进去,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还有二千三四百人。
但对着黑压压、沉默得没有一句话的二千人,那滋味着实是不好受的,尤其是当你是他们沉默的原因。
万素飞细脚伶仃,衣衫褴褛,马也没有地站在他们面前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落魄的驯狮人,捏着那根权威的细杖,却面对一群愤怒的狮子。
一匹马从队伍中冲出来了,万素飞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因为那是一向最与她过不去的人,刀疤,而现在,她还哪有一丝的力气与其对抗。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个脾气很坏的家伙在她面前下了马,用手一指,倒像是让她上去的意思。
她略一迟疑,那男人好像发火了,眼睛瞪得老大,一把过来掐住她腰,几乎是把她举上马去,擦肩时,却在她耳边低低一声,“别以为我是帮你!”
他没有多说,万素飞却明白,他是粗人,但不是蠢人,已经完全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多么危险,而他自己没有办法带着所看重的这帮兄弟解脱危局,所以宁可把最后的宝押在她身上。
他牵着马跑回队伍前边,对着整个方阵张最大吼,声嘶力竭,“兄弟们,都定定!这种东西咱谁也没见过,自然谁也想不到!怪不得谁!! 现在进去的五百人里!就她一个出来了!这就是天意!!谁也别不服气!!跟着她,我们一定能回去!!!”
后来万素飞发现,她没死算是偶然中的必然:她体重轻,一下被气浪震飞,甩在角落里一直没动,而其他人因为在马上,马受惊了乱踩,才都无法活命的。但此时,这句话显然起了很大作用,加上刀疤也素有点人望,军士们一度动摇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狮子们归附回驯狮人的权威下去。
一时间,催肝裂胆的惊悸、死里逃生的长吁、面对重击的沮丧、不知前路的彷徨、没有被抛弃的喜悦,与对余下所有人的责任,一股脑涌上心间,五味杂陈,难以表述。
但她没有时间多感慨什么,因为左右已经传来清晰的马蹄——这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城里的军队不出来看看才怪了。
而此时,她不是影子一样的谋臣,而是参天大树一般的主帅。
天塌下来,指望她顶着呢。
这世上,本来没有谁比谁坚强,只有谁比谁能扛而已。
于是她深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比平时还要神采奕奕,长声呼喝,“诸军听令!变箭矢阵!向南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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