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不见了。
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散去的宴会后,下半夜突然有人发现周荣不见了。
龙袍团成一团扔在床上,马槽里少了夺云驹。
慌了一干近侍小校,四处乱找。
万素飞吐了一次,又喝点醋解酒,正折腾着没睡,听说这事,初时也有点惊张,但很快,她笑起来,安慰众人道,“不妨,他跟我说了去哪里,不想要人知道,明日自回来了。”
众人这才宽心,各归营帐。
万素飞整整衣服,初冬的冷风吹在她脸上,让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周荣并没有告诉她他去哪里,但她认为,自己猜测得应该没错。
解开缰绳,那匹通体乌黑的“夜刀”马摇头顿蹄,对风嘶鸣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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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阡陌,引向一座香烟缭绕的小小庙宇,坐上的神女,依旧慈悲,“药王娘娘”几个小字,反射出淡金的光芒。
他果然在。
没有跪,蜷在神像下面,抱着蒲团,睡着了,微红的烛光映在脸上,鼻子以下埋在手臂里,睫毛的阴影拖的很长,与那上首的塑像,显得格外神似。
虽然酒席之上就已经发现了这点,但在这一瞬间,万素飞心里还是充斥了巨大的哭笑不得,嘴角上挑,眉毛却几乎耷拉成了一个八字:
那双柳叶眼睛……
那个讳一笔的“瑟”字……
那个乖张却又恻隐的脾气……
血缘哪!血缘的力量果然是强大的!
难怪他知道那毒方,只是为什么他妈的她这么倒霉,偷鸡偷到黄鼠狼家里去了?!
“起来!起来!着凉了!”,她没好气地过去,拽着领子往起揪。
揪了半天,男人才动了一下,一手抓着她袖子,含含糊糊发出声呓语“娘……”
说实话万素飞当时很想腆着脸回答一声“唉”,想想当着神像,不咋积德,还是没这么干,把他抱着那个蒲团硬抢出来,喝道,“瞎叫什么,你娘在上头呢!”
周荣开始没反应,但过了两秒钟后,耳朵突然哧楞一下立起来,眼睛也随之张开,认出是万素飞。
“你怎么知道的?”他初时大惊。
万素飞摊摊手,“说来话长。但你放心,如果你不希望,我不会说出去。”
因为席上周荣输得少,后来其实没怎么喝酒,这会儿有点醒了,直起身子看了万素飞半天,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记得很小的时候,往盒子放了一个纸条,好像是多么多么怨恨的一个人的名字。12岁时,突然想起去打开盒子看看,结果发现上头写着‘隔壁二狗欠三文不还’。当时一下觉得好傻,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又傻了一次。”
“现在,这个故事对我已经不再需要是秘密,因为我已经可以从容地面对它”,他继续说着,嘴角荡漾着几分笑意,“你不用帮着隐瞒,我甚至可以完整地讲给你,要听么?”
万素飞有些讶异,又马上急切地点头。
“你等等”,周荣说着,起身向母亲的神位最后一揖,然后步出小庙,跨上白马马背,却不是向南回城中,而是向相反方向而去,在路上,缓缓开了口。
“你知道名满天下的药王姬是如何去世?”
“被刀兵所伤?”素飞心里盘算,年纪那样轻就过身,恐怕是死于意外吧。
“不,病逝的。”
“啊?”素飞圆睁了眼。
“具体来说,死于沉喉。”
“那沉喉……”
周荣眼睛只向前方看路,却打断她,“想说沉喉虽然是速发恶疾,并不是不治之症,以我娘的医术,为何能医不自医,对不对?”
素飞点头。
“因为那药方里,有一味主药,叫做樱荼……”
“樱荼?我听说那是高唐的特产啊?”万素飞眼中狐疑愈加浓厚,难道萧锦瑟不是在这里去世的?
“十年前,东齐还存在,那是东齐的特产”,周荣说着,挽起缰绳,低声道一声“到了”。
素飞跟着下马,眼前是一条大河,清白的月光抚慰,那水波显得极其静谧,如冰肌玉骨之美人。
然后,她的眼光上抬,却被小小地惊撼。
河的对面,是一片樱荼田。
初冬,正是樱荼开花的季节,而连绵战火所造出的尸骨,撒落在土地中,被它们柔软的藤蔓紧紧缠住,尽情吸取里面的养分,使那花朵更加妖异。漫溢出眼眶的火红,燃烧在风里,由于太红了,在月色下看,竟然显得有些发碧。微风拂动那大片娇艳的花朵,则似乎有什么渺茫而空灵的歌声低低传唱。
这片斑斓的景色中,周荣的声音淡淡响起,却有种极涩的感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樱荼也有这么个怪脾气,过了这条白龙河,一株都不长……”
“而十年前,高唐前头还没有这个‘高’字,是中原正统政权,而河的对岸也还是东齐领土,两国关系剑拔弩张,双方派兵守卫巡逻,每逢冬日,则凿破河面坚冰,生怕偷袭。”
“但是人生病,总要治的,因此有人冒险走私樱荼进入唐境内,据说获利极高,一株在东齐只卖十两的,在这边可以卖到三百两以上。”
“十年前,外祖父年事已高,又好酒,终于有一天睡在椅子上,就再没有醒过来。我娘送了丧,带着我,继续四处行医。后来走到这个地界,娘突然生病了,我知道那是沉喉,就去给她找药”,周荣接着说道。
“我娘虽然医术高明,但心肠软,看诊赊账的很多,人家确实付不起,也不要了,有时还倒给病人贴钱买药,所以手上一直拮据。”
“我知道樱荼很贵,迫不得已,我就拿着账簿,挨家挨户地去求去收,他们知道是我娘的病,当真好些人砸锅卖铁也把钱凑出来的,可惜,毕竟还都是贫门小户,用了一天多,好歹把三百两凑齐。”
“我就急忙往药铺跑。可是,人一急就傻了。平素我是记得走路要绕着大兵的,那天,却没看见五六个正在闲晃——那天,也许当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人是唐军士卒装扮,你知道,这世道,兵匪一家,见我穿的鼓囊囊的——又有铜钱,又有碎银子,能不鼓么?就围上来,将我一推,我后脑撞在什么东西上,醒来,钱就已经全没了。”
万素飞注意到,周荣说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平淡,眼中却已暗暗星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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