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飞与周荣谈论大计没过几天,朝上传来一件颇为震动的消息:刘陵在夺回宣府班师的途中突染急病,军中医资匮乏,旧伤发作,回天无力,没于军中。
消息传到汴京,周荣扼腕痛惜。率百官白衣缟素,出城四十五里迎军,亲扶灵柩,恸哭失声。命厚葬,追封安国公。
刘陵夫人早丧,膝下无子,仅留一孤女,年十四岁,旧随父习武,善用双刀,可惜十岁上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整日痴痴傻傻,智力只如六七岁小童般。
周荣怜之,拜其为妹,封为安阳长公主,命于城中兴建一座新的宫殿,供其居住。从来并无任何一位妃嫔宠妾,有此殊荣。
将士闻其事,皆曰后顾无忧,归心用命,报效国朝。
不过,府第建好还有很长时间。在此之前,周荣将小女孩接到宫里,暂时安置在紫云宫里,那是周昭之女,也就是周荣名义上的姐妹未出阁时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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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哪里来的脏孩子,竟敢将娘娘的五彩鹦哥放走了!”昭仪郭凝玉的侍女采芝一手持着大敞了门的金丝笼子,一手拿扫把,又是气恨,又是哭腔,追逐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乱打。
丫头开始吃吃傻笑,边笑边跑,后来一下被打到头上,顷刻隆起一块血肿,于是咧了嘴,嗷喔一声,反把采芝推了个跟头。
这一闹,左右几殿的妃*人也都出来了,宫人个个咋咋呼呼叫起来,“呀!我家娘娘的波斯猫‘雪球’呢?”“我家娘娘养的芦笛蟋蟀也不见了!”,妃子们涵养好的铁青着脸,差些的也跟着呼喝,大骂快把那丫头抓起来。
那丫头却难抓得很,一下子竟爬到树上去,犹自拍着手,口中叫道:“放了,放出去了!”
众人正轮番问候着丫头亲属,突然冷脆的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看时,却是现在皇上身边的红人:虽然坏了一半脸,虽然前些日子皇上怒冲冲地跟她在屋子里不知搞些什么,却还是不减热度的“内监”,万素飞。
众人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地说了这丫头干的好事。
万素飞抬头瞧瞧,树叶掩映里,倒也能看清丫头长相,浓眉大眼的,身上明明一件上好的宫衣,却穿的毫不知爱惜,满是污迹,脸上傻笑着,似乎人间全无一丝疾苦般。
她跟着周荣四处跑,自然认得是谁,于是冷笑道,“你们都不用用脑子,皇宫里头,能有外边疯疾之人进来么,这是皇上新认的妹妹,安阳长公主,若有个闪失,仔细了你们的皮。”
四周一片啊呀之声,方才咬牙切齿的几个,都换上一脸媚笑。
万素飞也不管她们,径直向玉华宫去了,她照例是闲了来找曲念瑶的。
闹腾就在玉华宫外,曲念瑶一早也听得了大概,聊了一会,问道,“这丫头身世可怜,紫云宫都是些下人,不如我常去走动走动,或者皇上不召我的时候,留她在玉华宫玩耍,不知可好?”
“用不着”,万素飞笑道,“她现在是皇上着紧的人,紫云宫的门槛不怕踏不破的,你就少参合就是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想亲近她,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不可以”,万素飞面无表情地打断,话音冷硬,“你虽是好心,却必须要知道,她是傻子,这样平平静静当然好,一旦若她作出什么事来,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跟她走的最近的人。到时谁问你动机?只有一个结局罢了。”
念瑶听得发怔,半晌,叹口气,“素飞,你这样通透,有时我都分不清,是冷静,还是凉薄,甚至有几分害怕。”
素飞听了,亦呆呆说不出话来。
她是冷静,或者是凉薄也好,可不这样,如何一路走来?
而她心里的热度,又完全表达不出。
这件事上,她明明是为她想,可是给人的感觉,确实全不是热心,而是冷血。
但也不怪她吧,她对她隐瞒太多事情……
她这样想着,对方也沉默,两个人中间有了短暂的冷场。
似乎,什么很细很细的东西,在这冷场中,暗暗滋生……
突然间,有人来叫万素飞回她本来的岗位。
“这样快就到了么?”,万素飞惊讶道,起身擦过双手,随那人而去。
她口中的事,正是那天与周荣谈论的:北戎遣皇五子苍狼远为使节,出使大周。
那天还是个消息,今天人已经真的到了。
因为中间夹着一个高唐缓冲,周朝与北戎目前还未正式翻脸,不过面和心不和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对于这位使节的来意,众说纷纭。
有说是来寻求合作的,有说是来耀武扬威的,最多的人猜测,是来探试大周虚实。
不过是骡子是马,今天大概就知道了。
万素飞这样想着,已经整顿停当,到周荣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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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大规模来访的使团,周朝一般都是在承光庭接待。背后是太极殿,两侧行宫,构成一个规整而宏大的方形,承光庭就是中间的一片广大地域。
北戎使臣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来了,顶上招展着苍狼旗帜,那是戎人的图腾。队伍的中间是一名貂帽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个子高挑,略略偏瘦,眼睛细长,是戎人中典型的狼睛,他拱手向周荣自承是这次的使节,戎皇五子苍狼远,二人客套一番不提。
万素飞却注意到,他的身边,又有一个紫红脸膛的魁梧男子,站在几乎与苍狼远平齐的地方,被问到时,只略略点头,昂着下巴报出几个字,“在下蒙利戈”。
周荣强忍,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礼毕,请使团入席。
这时,却只听那魁梧男子一声冷笑,“我等千里而来,略备薄礼,还望贵国不吝笑纳。”
万素飞看他言语傲慢,心下一沉,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份礼,恐怕是难收的很。
果不其然,只见蒙利戈一挥手,“加(戎语表遵命)”的一声,齐整整从队伍中出来一列少女,皆短装红衣,长腿细腰,矫捷如飞燕,唰唰唰地散开,跑向太极宫方向,一手托举,好像舞龙那样举起一条极长的白绢。顷刻,跑至太极宫下方,队长一声号令,这些女子开始极有秩序地叠起罗汉,一个跳至另一个肩上,上面的又加几重闪烁腾挪,电光火石间,已到太极宫宫顶,于是最上面两个红衣少女持长钉,丁地楔住绢角,往下一铺,整条白练便随风翻飞如凶蛇巨蟒。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开始周朝百官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然而当那白绢展下,他们看清了,上头有四个鲜红的大字:天、心、取、米。
所谓天心,乃中原腹地,取米,则是代称任意夺取物产,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这条十数丈长的白绢就这样瀑布一样从象征大周最高权威的太极宫顶倾泻而下,在大风中抖得噼啪作响,四个红字也就那样时而突然显现,露出嘲弄的獠牙。
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线条暗中绷紧,几位武将的手已经按在剑上。戎使皆面有得色,对着周官的满脸铁青。
一触即发的沉默中,每个人都仿佛雕塑。
周荣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略略前倾,却又僵住。
往前一步,是刀光剑影,往后一步,是忍气吞声。
刀光剑影,便是与强敌撕破最后的面皮,打乱他统一天下的全盘计划。
可让人把挑衅的横幅挂到了太极宫顶上,又如何能忍气吞声?!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弥漫了岩浆一样的窒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