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门扇轰然倒下,映入周荣眼中的是两个人,女子曳地宫裙,姿容秀丽,正是曲念瑶,身边是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子,一身短打锦衫,戴朝天冠,踏步云靴,凤眼剑眉,神采扬扬,甚至可以说给人般配的感觉,一瞬间他当真气炸了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不信的——虽然腊梅糕的事情让他有点疙瘩,但并不至于到猜忌的程度——没想到,曲念瑶还真能做出如此丑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颜面何存!
然而,就在他拔剑想砍时,曲念瑶慌忙上来拉住,喊道,“皇上且慢,那是素飞!”
周荣一愣,后头诸人也都怔住,仔细一看,那男子另一半脸从暗影中出来,蒙着一块纱布,而一身男装,原来也不是寻常能穿出去的,而是花哨戏服,宫中饮宴常用的——哪里是什么男子?不是万素飞,却是谁?
“你们……你们这是搞什么鬼?”他一时又是惊又是气又是不知所以,问道。
曲念瑶探头看看后头众人,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忙道,“是不是有人看到臣妾这里灯影之上有男子形迹,惊动了圣驾?”
周荣黑着脸没回答,但这显然不妨碍曲念瑶的判断。
“皇上息怒,臣妾知罪了”,于是她俯首解释道,“皇上知道,臣妾生于前晋,有时思念家乡,因素飞与臣妾同乡,臣妾最近在整理上次宫宴用的戏服,就偶然动了心思,叫她穿上跟臣妾演演家乡的小戏,不够端肃之处,皇上要怪罪,请千万责罚臣妾就好!”
杨丽华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明白过来自己早就中了圈套,而且摔得很惨:从一开始,迎儿带给她那写着陈弄珠的字条就是计谋,迎儿捡到这个,如获至宝,忙跑去献给她,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概有人早就盯着那纸篓看谁会去捡呢,识破迎儿身份后就盯上她的一举一动了,所以故意让她撞见、追踪——自己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可这里头的曲折,又哪里能够公之于众。
而周荣也很难想得到这么复杂的内情,基本相信了曲念瑶的说法,心头不由一阵无名火起,刚听说这事时他第一个反应是私下调查清楚,但杨丽华故意闹得满城风雨,颜面所迫,他不来不行了,现在倒好,大张旗鼓地来捉奸,不过是两个丫头玩心大在房里唱戏,好像握紧的拳头一下打在棉花上,摔了个大跟头,于是不由恨恨瞪杨丽华一眼。
杨丽华见状,少不得要尽量补救,于是暗暗吸一口气,冷笑道,“唱的什么戏?刚才我等在门外如何没听到半分?又为何非要一个假扮成男子,难不成剧名叫‘假凤虚凰’?”
她这话不为自己辩护,却攻击对方的漏洞,而且也算入情入理,如果说是唱戏却没有声音,至少对方也有欺君之罪,一时众人耳朵又立起来。
没想到,曲念瑶却不慌不忙回应,没有向着她,而是向皇上,“陛下是北人,可能有所不知,这是南方民间的一种戏,叫做影旦戏,不出声只有动作,所以陛下不曾听到歌乐;另外,戏中人无论男女,都是由女子扮的,因为素飞个儿高,小旦的衣服也难穿上,原本就该扮生的,并非臣妾命她假扮。”
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周荣一下子也判断不了,毕竟南方民间小戏他完全不熟,正沉吟间,
曲念瑶顿了顿,又道,“但没想到因为臣妾的玩心,引来这样大一场误会,臣妾作为宫禁整饬的执行人,行事不够端庄,愿自罚月俸三月,在此给贵妃娘娘赔不是了,也万望皇上恕罪,不知可否?”
周荣心头微微一动,其实这事最多说个不庄重,怎么也算不上罪名的,难为曲念瑶如此说,是顾着给他找台阶下,反观杨妃,更显得可恶得紧了。
同时他又突然想到,落英殿如此偏远,曲念瑶自然也不会向贵妃娘娘通报行踪,那杨妃是如何第一时间知道她房中有男子身影,并向他报告的呢?毫无疑问是安插了内线!
想到这里,连腊梅糕的事情都让人释然多了:有如此处心积虑的仇敌,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冷冷道,“既然是场误会,也就算了,念瑶你不必自责,倒是贵妃,这年纪轻轻的,男女都看不清楚了,朕怕你过于操劳,今后后宫诸事,就都不必插手了吧。”
杨妃闻此言,如晴天霹雳,然而此时皇上正恼着,她亦诺诺连声,不敢回言,一众她带来的党羽也只敢七嘴八舌打些圆场,说是误会,盘恒一阵,灰溜溜各自散去。
此夜过后,不三日,曲念瑶正式晋为一品惠妃,迁玉华宫弦歌殿,对后宫的整治,也愈加畅行无阻了。
`
`
内务府敬事房,殿顶摇曳着些应景的宫灯,房中站着几名内监,中间一个最年老肥胖,服色也要高些,哈着腰,满脸堆笑,他对面是个孤身女子,一身月白,手持一个锦盒。
“奴婢万素飞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给王公公道谢”,万素飞对着她入宫后第一个险阻,不卑不亢地见了礼,道。
“岂敢岂敢,听说娘娘要雪参,老奴正好手边有一根,能为娘娘分忧,是老奴的福气,还有劳万姑娘特特跑这一趟,老奴真是该死了”,王福喜笑得满脸打皱,然而那笑弯的眼睛里,却掩不住一丝恐惧。
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也很爱笑,可那笑意同样从来没到过眼睛里去。
她通常行事低调,可身边总卷起骇浪惊涛;她明明身份低贱,却可以扶植他人直上青云。
他真的后悔得罪过这个女人。
不过,假使她已经动手报复,他未必会感到这么恐惧。可问题在于,她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是因为没有能力,那也罢了,可现在,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只有对不在一个级别的对手身上,才能看到这种罕见的宽容。
“这里是四千两银票,还请公公笑纳”,万素飞却好像不知道他的心理,只是看着他,捧上手中锦盒。
“唉哟哟,娘娘这是干什么”,王福喜一愣,接着腰弯得更低,连接作揖道,“娘娘不要折杀了老奴!”
“不是这样说,想来公公也是外头买来的,难道叫公公破费不成?”万素飞说话内容客气,语气却十分中性,不带什么情绪,令人不好猜测,“这参市价便有三千,如今我们跟南边不和,弄都难弄到,多一点点,就算公公的辛苦钱。”
“老奴能为娘娘办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敢要娘娘的银子,烦请万姑娘转告娘娘块收回成命吧。”
素飞笑道,“我家娘娘历年的月钱,皇上的赏赐,杂七杂八,四千两总是有的,公公若再不收,不是嫌少,就是看不起我家娘娘穷酸了。”
“娘娘严己宽人,实为后宫楷模,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王福喜也不敢再推托,于是满脸堆笑奉承着,心里却在忐忑,本来在礼物进了曲念瑶大门的一刹那他一颗心着了地,以为什么都好说了,不想她是收了礼,但又送了钱来,这叫什么事儿!
万素飞倒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公公的心意,娘娘是知道了,过往宫里的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如今要治,也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能耐,今后娘娘还要仰仗各位多多相助,素飞不才,在此先代娘娘谢过了。”
听到这句话,王福喜感到像提溜得酸疼的心可算落了回去,因为虽然曲念瑶没有收礼,但基本是过去的事情可以不拿出来算账,只要今后他好好表现的意思。
能够在宫中生存许久,至少,他不是一个绝对的傻瓜,他并非不在意损失利益,但按现在的情况,如果命都没了,还要钱有屁用?在这点上,不得不说,他比杨丽华想的开。
于是他忙不迭道,“应该的,应该的”,接下来大家按买卖的规矩,立了字据,银货两迄不提。
万素飞远去时,他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那背影,一束纤细的白,笔直而冷漠地行走着。
他不禁打个冷战,突然意识到一点:这个女人在前进,你宁可从背后捅她一刀,也不要挡在她的路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