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拖着沉沉的步子回到住处,陆涛在这天出发,带着那支曾经让他为难不知道该给谁统率的火炮舰队——如今倒不用再为难了。辅助的是韩国名将莫言带领的水军,前去与赵魏联军最后的余部决战,因此一天事务冗繁,累到他此时话都不想多说。
然而,暗影沉沉里,显出一缕纤细的白色,周荣一愣,“一天都没见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万素飞走出来,表情映照在幽深烛光中,莫可名状。
周荣的心突然紧起来,强笑道,“什么事?朕累了,明天再说不行?”
万素飞却看着小喜子,道,“能让他们先下去么?”
连小喜子都退避了,别的宫人自然不会留下,红光幽暗的房间里剩下两人,面对着面。
“韩复是怎么死的?”万素飞开门见山,语声很轻,眼睛却直视周荣,让人感到压迫。
“风寒啊”,周荣心里一凛,果然是这个问题,不敢看她的眼睛,去堆起笑容道。
“皇上确定?”
“他们太医不都说这么说么?”
万素飞突然冷笑起来,拿出一个红绫的包裹,展开道,“只怕那是因为,他们太医都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妙用呢。”
看清那东西,周荣整个人突然往后一仰,眼神一缩。
那是半截雪参,祁连雪参,他的命令,用不完的材料都要立即销毁,但也许,因为巧儿私图小利,偷偷留下了半颗,被万素飞翻出来了。
而这种材料,对且只对他们两人,都不陌生。
周荣一阵无言,知道这次风暴小不了,利用一个孩子,让他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亲手毒死父亲,如果说世人听了都会不寒而栗,那万素飞就绝对是会发疯的。
“素,素飞,你听我说……我……就是担心你心疼那孩子……才想瞒着你些的……”,他觉得舌头打了结,一头冷汗地勉强解释着。
“原来你知道……可依然这么做了,是么”,万素飞看着他,眼里像有两把刀。
“当时的情况,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
“哦,没吃的就去偷,没喝的就去抢,没老婆就去强奸,皇上是这个意思?”,万素飞的语气冷嘲热讽。
被当面揭穿的尴尬、逼到角落的局促,以及自己心里本来也存在的惶愧不安让周荣也感到极端难受,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难道你是不知道的么?你还不是躲走了?韩复不死,江轩这样的事情,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
“我知道你要杀韩复”,万素飞也无法控制地爆发了,几乎是凄厉地喊出来,“可杀一个仇人,和通过一个无知孩子的手,让他亲手弑父,这是一样的吗?!周荣你告诉我,是一样的吗!!?”
她喘息着,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完全站到韩笑那一面去了,仿佛他所受的,就是重复一遍她的痛苦。
而周荣也圆睁了眼睛瞪回来,这件事情按道理讲是不对,可世界上有那么多复杂的因素,选择却只有两个:做,与不做,我只不过是选了一个而已,没有奈何选了一个而已,你为什么不能明白这一点?韩笑又是你什么人?你至于为他,跟我发这样大的火?而你发火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要我这个皇帝跟你当面认错?!
两人争吵着,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声音也越来越高,终于,周荣大喊道,“你要朕怎样!当时要韩复死,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朕做一件事之前,连个敌国的孩子心里怎么想也要考虑,还能做什么大事!”
这句话出口,他停下来,准备着应对万素飞更加激动的驳斥,然而,这一次,却像挥棒打在棉花上,久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万素飞低下头,许久才又抬起来,一脸怒容已经平复,只吐出“好,好,好”三个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我怎么忘了,连杀人灭口你也精通了,还会在乎什么人伦道理,别人心里难过不难过!”她接着说道,语调似乎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可里面渗出的,却是让人后背发凉的寒意。
周荣一愣,“什么杀人灭口?”
“巧儿今天没了,别说你不清楚”,万素飞呵呵冷笑。
“这个……朕真的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韩复怎么死的一样?”,万素飞哼一声,嘲道。
周荣被这种冷嘲热讽彻底激怒了,拂袖而去,“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朕累了一天了,不想跟你多说,出去!”
万素飞看看眼前的人,觉得陌生得像不认识一样。
突然发现,一直以来,周荣的可爱,在他狠不下心那一瞬,在他单纯悲天悯人的热忱,在他有小促狭却无大阴险的个性。而如今,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看清?
她犹豫了……
以她的性格,很少跟人如泼妇一样大吼大叫,坦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可是破了例的人……“发现原来不值得”,她这样苦笑一下,退了三步,向周荣恭恭敬敬跪了安,遵旨退出去。暗暗的殿里,只剩一条模糊的影子拖得悠长。
周荣背着她,直到她走出很远才转回来。
可是他用余光是扫过的。
最后万素飞眼睛没有那样愤怒了,可有冷冷的两个字,叫做失望。
他心里一紧,恨也好气也好,还都能治,只有灰心,才彻底的没有药医。
但是罢了,失望就失望吧,她一向这样,自己认准什么事,全不管别人的想法,解释也不听,随她去好了!
同样处于激愤中的周荣狠狠甩了袖子,带到一个青瓷瓶,摔在地上,清脆的余音响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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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飞姐姐来了吗?”,伴着活泼的喊声,咚咚的脚步直入华阳宫承恩殿,是韩笑的住处。
今天,就是他的生日。
因为身份的改变,本来无人记得的一个日子变得大张旗鼓,万素飞还不方便到前边去露脸,于是只在这里等着小寿星回来。
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日?
如果他将来知道真相,会不会变成一个标志:就在15岁生日的前夕,我毒死了自己的父亲?
万素飞胡思乱想着,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站在殿堂中央,张开双手迎接他的飞扑。
“姐姐,我要糖球!你说好送我的!”,小东西却似乎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撒娇放赖地嚷道。
“在呢,可你还有肚子吃吗?”,万素飞把他抱到床边去比肩坐着,摸摸他鼓鼓的肚子,笑道。
“有啊,姐姐既然留糖球给我,我自然留肚子给姐姐的糖球!”
万素飞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把她应许的那盒棕色的糖果拿了出来,道,“喜欢就都吃了吧,姐姐还能去南鲛呢,再给你带些。”
于是孩子坐在床上饕餮起来,吃的好像只松鼠,腮帮子都圆滚滚的。
万素飞坐在他身边,渐渐沉没的光影中,爱惜地摩挲他柔软的黑发,心里不是滋味。
这孩子这样的信任她,她却怎样对待回去?
在大势的面前,连一个智力发育有点迟缓的孩子,她也保护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真相能够一直隐瞒……
想着,手指上突然触碰到一点湿热。
“笑儿,怎么了?”,她吓了一跳,因为韩笑的脸隐没在暗处,更显出晶莹的一道泪痕。
“没事呢,姐姐”,韩笑抬起头,说不清是泪眼里有笑意还是笑眼里有泪光,只是用手在嘴边扇着,“这最后一个糖球,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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