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呢,飞鸟呢?”唤雨楼主将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推翻在地,上好的端砚“哗啦啦”碎了一地,洁白的宣纸如羽毛般轻轻坠地,覆在墨汁上,印染出一朵朵黑色的梅花。
一旁的奴才畏缩着手脚,抱头下跪:“禀告楼主,二楼主他不在楼中,他不是被您派去……”
“哦。”吴阴天伏趴在花梨条案上,喘着极重的气息,半晌,才倒过一口气,伸出食指,“去,给我叫三楼主过来。”
“三楼主?”地上的奴才支吾着,“他也不在……”
楼主“唉”了一声,吓得那奴才身子一摇,被手中刚拾起的砚台碎片割破了手指。其实,吴阴天这声叹息是对着他自己叹的,叹自己脑子不好使了,他记起是自己一大早就把这个唯一的心腹派了出去。可是,今日又是十五,他唤雨楼中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
“阑、阑,快,把阑姑娘叫来!”
想到这个女人,吴阴天总是觉得怒火中烧。自他二人在万柳山庄初识以来,沁儿的心里就没有他。那个女子心中只有两个男人,一是柳飞扬,二是杨乐天,吴阴天在做鬼面时,已百般迁就、献媚于她,尽管那时是为了联合沁儿的力量对付柳飞扬,但这个女人始终不给他面子。他认为,沁儿定是嫌弃当时的自己面目丑陋才疏离他,所以,他现在就算和这女人在一起,也是怀着一颗报复之心。
然而,在那可怕的蛊毒汹涌来袭的时候,他还是记起了这个女人,毕竟,他现在身边的女人就只有这一个了。
距刚才那个奴才领命下去,已过去半柱香的时间,吴阴天将手上叠起的十余张宣纸撕得粉碎,仍然不能缓解体内蛊毒的煎熬。这忠心蛊是当年柳飞扬给他种下的,他没有拿到解药,那个柳飞扬就死了,而在柳飞扬死去的一年后,他才从沁儿口里得知,柳飞扬当年并没有骗他,这忠心蛊是有解药的。
这解药正如每月一枚的金丹那样,唯有那个下蛊的人才可提供。因为这需要个药引——下蛊之人的骨髓,那金丹正是柳飞扬每月抽取自己少量的骨髓炼制而成,但要解此毒,则需要下蛊之人体内一半的骨髓,然,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蛊师死了。
但是,柳飞扬死的时候,吴阴天却不知道这个方法,他还把柳飞扬身上的罪证——杨乐天放入盟主怀中的那封“家书”,交到武当松阳道人的手里。之后,他作壁上观,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曾经侍奉的主上被熊熊烈火湮没。
柳飞扬被挫骨扬灰,再也没有金丹和骨髓,吴阴天身上的蛊毒永远不可能被解。尽管如此,他却在柳飞扬的卧房里找到了一本蛊师手札,就在柳飞扬的睡枕下,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或是某人有意留下的。
在手札的第一页,指导了忠心蛊的练法,却没有注明如何去解,而在手札的最后一页,又详细写明了龙心蛊的练法及吸食方法。于是,那个心思机巧的吴阴天则照着上面的方法习练,抓到沁儿后,更在她身上中下了属于自己的忠心蛊……
“楼主?”
沁儿进门一愣,她看到那个人的面具歪了,汗水沾在头发上,一缕缕地垂在案子上,十个手指上沾满了鲜血,仍在不停地抓挠着坚硬的桌面。空气中充斥着汗水、血腥和淡淡的花梨木的香味。
——楼主他…怎么会这个样子,这样子应是中了蛊毒啊?他痛苦的样子,好熟悉,很像那个人……
她楞楞地看着他,突然好想去抱抱这只受伤的小兽,那个邪王此刻看起来是那么人畜无害,而且,她曾无数次给过鬼面同样的温暖,就在万柳山庄的密室中。但是,那个男人从未承认过自己是鬼面,从未让沁儿看见过他这种狼狈的样子,而沁儿也从未见过毁容前的吴三公子。她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不是就是鬼面,尽管她很早以前就有这种猜测,可是,自从那晚见到了楼主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她又混乱了。
还是不要过去,他很危险!——沁儿脑海中下意识形成的条件反射,令她望而怯步。
“楼主,你还好么?”
“沁儿,快过来,抱、抱……我。”吴阴天挣扎着扬起头,神智有些模糊。
沁儿没有说话,脚下却在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个称呼…那个称呼,他叫了我作“沁儿”,不是“阑”,也不是“阑姑娘”,这句话明显是鬼面唤我时的称呼,他是……不死星君?不,他是鬼面!
此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了正在颤抖的人。吴阴天心口莫名的一热,那么得不真实,却有着令人感觉踏实和心安。那个怀抱温暖舒服,就如婴儿被母亲的双臂呵护着。难以想象,叱咤江湖的邪王,竟然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体会到了从小未曾有过的母爱。
——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亲人也无,除了你。
吴阴天安心地合上了眼睛,过了一刻,那蛊毒带起的钻心痛楚忽然来袭,从脚心一直蹿上头顶,他痛得大呼了出声,用力搂紧那个抱着他的人,把头深埋进女人柔软的胸口。
在快窒息前,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叫沁儿过来的目的,“快…快去医仙那里,给我拿几枚凝气归元丹来,我这里没了。”
沁儿应声松开了楼主,深深地看了一眼仍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凝气归元丹?原来他一直将医仙囚禁在楼中,是这个目的。他果然是鬼面。
漳州城外,十里。
“等等。”飞鸟叫住了同行的衙差,“你看前面!”
那个衙差诧异驻足,顺着飞鸟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三颗粗大的榕树,坐落在道旁,最左的一棵枝叶繁茂,已将树冠侵入了中间那棵的枝叶中。
便在那衙差怔愣之际,飞鸟一个飞腿,踹在了衙差的后脑昏睡穴上。他瞥了一眼应声倒地的人,当即拔出腰间的伏魔刀,“当、当”两声,斩断了杨乐天手颈间的木枷和足下的镣铐。
“大哥,你怎么样?”飞鸟搀扶住面容憔悴的杨乐天。
沉默地一笑,杨乐天不知所谓地看着独臂人,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人了,然,他的心底还存着一丝希冀——飞鸟会变好的。
杨乐天由着飞鸟扶着他在榕树下坐稳,才缓缓开口,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冷硬,“你要怎么样,打算就此放了我么?”
飞鸟笑了笑:“不仅如此。”他起身,绕到中间那棵榕树后,复又蹲身,开始刨挖树下的泥土。
杨乐天不知道飞鸟在做什么,他的视线被背靠的这棵粗大树干挡住了,而此时,他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挪动身子探究飞鸟在做什么。那个独臂人在做什么,对于他这个随遇而安的人来说,并不重要。既然可以喘息片刻,那么他只想闭着眼安静得休息一会儿。
就在一瞬间,头顶幽兰的光覆盖了青衣侠客的周身,他感觉全身像是浸泡在温热的牛奶里,那样的舒服和美妙。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被挑断的筋脉重新搭扭在一起,渐渐融合为一体,腕间翻卷出的新肉如花瓣似的拢起,在肌肤下抹平了痕迹,淡去,无痕。
杨乐天重新握紧了拳,有力而震惊,原来他的义弟只是想用一招苦肉计,将他从吴阴天的眼皮底下救出来。
“哈,大功告成!”
听到飞鸟熟悉的声音,杨乐天仍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居然有些怕飞鸟见到他感动的泪水而收了那兴奋的笑声。
“大哥,伤口还疼么?”
触手是冰凉的,杨乐天摸着突然塞入手心的圆滚滚的东西,释然一笑,泪水也从面颊上滑了下来,碎在幻魄珠上。
“不疼了。”杨乐天睁开眼睛,“不过,这里很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飞鸟听到这话,脸上立时绷紧,“对不起,是我亲手伤了你,我……”他说到一半,脸上便已灼热起来,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杨乐天挑眉嗔道:“怎么,你挑了我的手筋,让我忍受了这般残忍的酷刑,这会儿连句道歉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飞鸟垂着头,脸跟块红布似的,若是他抬头,一定能看到此刻杨乐天忍俊不禁的神情,但他没有抬头,而是一咬牙,跪下给杨乐天磕了一个头,“对不起,大哥,义弟错了,求大哥原谅。”
杨乐天没有扶起飞鸟,反是与他平膝而跪,“义弟……”
“大哥,你还肯认我?”飞鸟惊喜地抬头,这才看到了杨乐天唇边那抹弯弯的弧形。
“我相信你!”杨乐天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飞鸟却轻笑,“你就不怕我这个唤雨楼的二楼主为了女人出卖你?”
“大哥信你,不会。”
在杨乐天那双黑如泼墨般的双瞳里,飞鸟看到了真挚和情义,他的眼光因感动而颤抖,他举起了唯一的手掌,向着他的大哥发出了邀请:“好兄弟——”
“一条命!”杨乐天击掌相迎,与飞鸟十指紧扣。
“哈哈哈……”
“哈哈哈……”
头顶着一片蓝天,兄弟二人在这空旷的郊外纵情大笑。豪迈的笑声掠过草地,折弯了草叶;穿过树梢,唤醒了沉睡的新芽;最后,笑声随着风儿飘到了天边,卷着朵朵白云,凝固成永恒。
也许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飞鸟的行动已向杨乐天证明了一切——他豁出自己和情人的性命,不惜背叛不死星君,私放杨乐天,还不计后果地盗出了幻魄珠。
似乎被温暖的春风所诱惑,杨乐天紧握着飞鸟的手,良久,也不肯放开,“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找落花,救她出来。”
闻此言,飞鸟的手指微微一抖,黑如夜色的眸子陡然亮起,恰似一颗流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