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儿!”
“嘘——”
琳儿抱着寒儿起身,向丈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纤纤玉指温柔地划过孩子的面颊,抚去了那一滴晶莹的东西——杨乐天的泪。
“看,寒儿还会哭呢,他还活着。可怎么哭了呢……孩子一定是做什么噩梦了吧。”琳儿爱怜地勾着唇角,“我们的儿子只是睡着了,你可别吵醒他哟。”
“不,琳儿。”杨乐天抓上琳儿的双肩,“寒儿,寒儿他已经去了,他不再了,他不再了!”
琳儿眯起弯弯地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一脸激动的杨乐天,“你说什么,寒儿不在了?”她摇头,垂下眼睫,“不啊,他还在呢,他就在我怀中啊。呵呵,你看,他睡得多甜呢。”
“琳儿,看着我!”杨乐天板起琳儿的下巴,迫使妻子对上自己的眼睛,“琳儿,你清醒一点儿,我们的孩子杨寒他……他确是死了,他死了!”
“死了?”琳儿怔了怔,又去看怀中那具冰冷的躯体,手一松,竟是将孩子摔在了地上,“啊!”她吓了一跳,尖叫:“寒儿!寒儿!是我摔死了他,是我摔死儿子?呕……”
琳儿突然狂烈地恶心起来,胃里痉挛似地抽搐,刚别过头,就忍不住吐了一口。然而,她几日奔波中,根本没吃过几口干粮,胃里哪里有什么东西,吐出的只是些清水罢了。
“琳儿,你怎么了?”杨乐天焦急地去扶妻子,忽感怀中一空,瞬间即被妻子轻如柳叶的身体所填满。
杨乐天扶住了昏倒的妻子,又听身旁大喇叭语重心长地道:“杨施主,你要好好照顾妻子,否则孩子就保不住了。”
“孩子……”杨乐天漠然摇了摇头,眼睛里有深切的哀伤,“人都已经不在了,还保什么?鸠摩上师,这不是可以用来说笑的事情。”
“唉。”鸠摩法一拍大腿,脚下踢到了一物却没有在意,急道:“我不是说这个孩子,我是说……”他话到一半,又被杨乐天打断,面前的男子一脸严肃,眼神切切。
“鸠摩上师,杨某可否求您一件事情。”
鸠摩法一愣,扯了扯颈上的铁珠,“什么事情?”
“我想求您帮我保守秘密。”杨乐天吞吐着晨曦中的冷气。
“秘密?”鸠摩法看了看远处那个死去的人,“你是说让本座隐瞒下那畜生的死因,不把你抖出来?”
“不是。”杨乐天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妻子,又向着极远处的天空望了一眼,“我想跟琳儿隐居避世,麻烦上师帮我把和柳飞扬的大战传扬出去,就说我们……都死了。”他一指那五丈之外的尸体,目光冷锐,“他就被我斩杀在这塘边,而我……”
语声一顿,杨乐天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凤羽面具,放入大喇嘛的手里,吐了一口气继续道:“而我也因中了他的毒计,栽入这片塘中被恶鬼啃尽,尸骨无存。”
“这……”鸠摩法拿着面具的手一震,有些迟疑地看他。
“鸠摩上师,杨某求您了。”杨乐天碍于抱着妻子,无法下跪,只得微微弯了膝盖。
“好吧,我答应你。”鸠摩法大力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沉重和哀伤的意味。
杨乐天轻张嘴唇:“拜托了。”他极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是感谢,也是绝望的悲伤,而在鸠摩法看来那是无可逃避的责任和重担。
杨乐天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小脸,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抬头:“上师,杨某还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
“帮我把寒儿埋了吧。”杨乐天看了看怀中的妻子,担忧地道:“我不想琳儿看见什么,再受刺激了,她已经病了。”
“好。”鸠摩法沉重地答应下来,从杨乐天手里接过了那具孱弱的身体。寒儿僵直地缩拢着四肢,仿若很怕冷的样子。
也许,这孩子将一直保持着那个姿态,在地下长眠——杨乐天这样想着,泪水又不自觉顺着面颊上干涸的泪痕滑下,他用手背赶忙拭去,生怕被怀中的妻子突然睁眼看见,又受到刺激。之后,他平定了一口气,打横抱起了妻子,终于决定放下一切,和琳儿隐居。
儿子死了,妻子神志不清,杨乐天的心业已死了。此刻的他,不再去想在江湖中争夺什么,不再去想维护什么江湖正义,只想实现妻子的夙愿——远离江湖纷争,去过匿世的平淡日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这片江湖?这条烂命?不,都不是,唯一可以值得我留恋的便是琳儿……琳儿,你快清醒过来,我们一起去寻一片世外桃源,好不好?我舞剑,你拂琴,过神仙的日子。
他的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淡的笑,然后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行去,尽管脚步仿若被巨石所绊,尽管他不知路在何方,但脚下依然坚定。
“杨施主,照顾好你的妻子,她已有孕在身。否则孩子流了,性命不保。”鸠摩法对着杨乐天远去的背影,呼喝了一声。远处的人突然驻足,定了一瞬,旋即又扯开步子,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风儿拂过寒儿僵冷的小脸,柳树下,一个圆球被风吹得一滚,闪了一下微弱的光。
岁月如细沙般在指间流逝,不经意间,那掌心之内已然空无一物,留下的只有被沙烁摸得粗糙的手指。那是岁月的痕迹,如老树的年轮,即使斩断树干,却依旧清晰可见。清晰的痛,清晰的伤,在这世间很难被人遗忘。
三年过去了,一个严寒瑟瑟的冬日,大雪纷飞。
雪片簌簌地落下,染白了条条梅枝,纯白无暇的花朵在梅枝的顶端吐露着芬芳。隐约浮动的香气在方圆一里内飘散,伴在重重叠叠的雪花之间。
忽然,一阵风搅乱了雪花旋舞的方向,震得花枝乱颤,几片纯白的花瓣凋了下来。但奇怪的是,那些花瓣并没有落地,而是夹在雪片中间,跟着跳起舞来,好似是一只只白色的蝶忽闪着翅膀,又似是少女展开的白色裙裾在花间旋动。
不,那不是风,而是凛冽的剑气。
一把长而闪亮的剑,结满了一粒粒白色霜晶,与空中的雪片融为一体,却又分外突出。剑花分出,霜雪横飞,这剑气仿佛令空中那些雪片更加稠密了,也更加冷了。
持剑的人眼光冷彻如雪,却掩不住青衫下深埋的一颗炙热如火的心。倏忽之间,梅林中那如流水般的美妙音符再次响起。青衫男子足下一顿,在凝剑回眸间,望向雪中那个银发飘飞的抚琴仙子,唇边露出了一抹猝然即逝的笑。
银光挥洒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充满了浓情和爱意。
琴音方落,他反手将剑收回背上的深鞘,细小的霜雪在银色的鞘口被刮下,扑簌簌地坠地,也落在了他的青衫上。待那只大手松开皮革的剑柄时,一枚冰晶花纹赫然而现。
背负着傲霜剑的侠客,一个纵步来到了那张斑驳的古琴前,伸手拉起琴前的仙子,关切地道:“你的手好冷,快回去吧。”
“嗯。”那仙子点了点头,抱起古琴,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一串开得正盛的梅花,“今年的梅花开得最盛,我在梅山那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花朵同时绽放。”
杨乐天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攀上梅枝,挑眉:“琳儿,我们不如折一枝带回去给念儿,等他醒来,看到这些花朵一定高兴。”
“不要!”琳儿摇头,拉住丈夫,“不要折断,它们在树上开得好好的,离了枝干,再漂亮的花朵也会失去生命。”
看到妻子哀伤的眼神,杨乐天心中一痛:是啊,梅山本是琳儿生存的家园,是我在十一前把琳儿从这里带走,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苦痛和折磨……
杨乐天松开手指,温和地笑:“好。不折了。好好的一朵花,本该让他在树上开着,唉,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乐天?你在说什么?”琳儿蹙起眉头,“我们还是快回去吧,若是念儿醒了,看不到人,又会哇哇大哭了。”
“是啊,念儿,我们的儿子。我们快回去!”不再多说,杨乐天足下一点,携着妻子飞掠过梅林雪海。
那足尖轻轻一点,二人坠下身形,在雪上留了浅浅的足印。面前是一个山洞,也是她们的现在的家。
杨木的桌椅窝在一角,上面吊了个精致玲珑的古铜色烛台,一支红蜡在里面嗤嗤地冒着微光。旁边是一个被磨得光亮的铜盆,半盆的清水倒影着松木架子上的几块手巾。那手巾有大有小,大的做洗脸之用,小的则用来擦拭右边的灶台。
灶台是以石板所制,台面上架着铁锅铁铲,灶下的黑洞内则是未燃尽的干枝。那黑洞好似一只眼睛,正望向对面的大床。与灶台一样,那是一张用石板搭成的床,床沿另用了一些杨木加宽,并铺上了一层厚实的棉花垫子,温暖舒适。
念儿正睡在垫子上。
小人儿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沉一浮,仿佛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蹙着眉头,低低地哼唧着什么。
“念儿,怎么了?”
琳儿快跑了两步,撩开儿子额前的碎发,摸了摸额头。本想用手探探汗水,是不是热着了,不想这一摸,琳儿登时变了脸色,“呀!这孩子的额头怎么这般烫?”
“我摸摸。嗯,念儿病了。”杨乐天的手刚触及儿子的额头,那突兀的灼热感就令他的手瞬间缩了回去,赶紧去架子那边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念儿额头上,并向上提了提儿子身上的棉被。
“琳儿,别担心,两岁大的孩子生个病是正常的,很快就好了。”杨乐天将琳儿的手拉过,拍在自己的腿上,安慰:“每次还不是一样么,有个一周,这烧就自然会退。烧退了后,我再输些真气给他,便又活蹦乱跳的了。”
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通红的小脸,“是,是。若不是那一年为了寒儿的事情伤心过度,搞坏了自己有孕的身子,这念儿也不会带着玄魂之血,还体弱多病的,病好的也比正常孩子慢。记得寒儿……很少生病的……”
寒儿……
提到那个名字,洞内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簌簌的雪声从洞外传来,声音微小却如重锤般击打着杨乐天的心。他的第一个儿子已去了三年,三年来,他的妻子有多少次在梦中哭醒,三年来,他有多少个寒夜是在噩梦中渡过,早已数不清了。
逝者已矣,做人要向前看的道理他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也对妻子劝过无数遍,但是,没有用的,那个孩子永远留在了彼此心中最痛的地方。越是思念,那痛就会变成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把心钻出几个洞来。
抚去妻子脸上的泪,杨乐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用温柔的话语打破了这窒息的沉默,“这怎么能怪你?要怪也是该怪我,是我在雪地上种了念儿这枚种子,令你患了一场大病,后又害你担心,去万柳山庄奔波了一遭,白了这些头发。要怪就怪我,你打我吧,打我吧。”他嬉笑着,握起妻子的手朝自己脸上拍去。
“呵——”
琳儿破涕为笑,面对丈夫这调笑赖皮的模样,她还真是无可奈何。忽然,琳儿敛起笑容,一对含着泉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乐天,不如我们下梅山吧。”
杨乐天一怔,随即从唇边扯了一抹笑:“怎么,你想让我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