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薄雪刚刚露出黢黑的岩石,又被昨夜的雪所覆。时至正午,太阳还没有拨开云层,一阵阵入骨的朔风吹得前来观战的人们瑟瑟发抖。
当落花怀揣着休书,光明正大地与飞鸟携手走上石阶的时候,杨乐天和夜里欢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山巅上。
“今日是最后一场,一场由生死来定胜负的决斗。我要打败你,杀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夜里欢的话在冷空气中蒸腾。
杨乐天将玄魂剑交到了飞鸟手上,手中把玩着那一面寒光凛凛的利刃。如镜子面似的刀身映着他那张英俊笔挺的脸,杨乐天对着这柄双面利刃笑了,挥手将利刃抛下了山崖。
“我用不着这东西。”杨乐天对着头顶阴沉的天空落寞一叹,又中肯地劝他:“即使是我赤手空拳,夜里欢,你也是打不过我的,不如放弃吧。”
“嗖——”夜里欢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递上,同时厉叱:“杨乐天,我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杨乐天无奈地接过利刃,顺手将利刃插入衣间。他并不打算用那东西,不趁手,也没有用的必要。他摇了摇头,盯上了面前的黑衣人,虽然脚下没动,全身却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好吧,你既然决定了,我们的恩怨也迟早要做个了结,动手吧。”
他话音方落,夜里欢弹指一挥,一道白练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那不是一把利刃,而是一排,只是一个抖手的动作,五把利刃便如游鱼般冲向杨乐天的前胸。
杨乐天向侧迈出一步,偏身避开。当下五指张开,脚下错开半步,转身一掌击向黑衣,所用的正是穆莲传他的“莲花掌法”。
夜里欢侧身用小臂顶开杨乐天出掌的手臂,冰眸一斜,“你用如此拙劣的武功,是看不起我?”
“你错了。”话音未落,杨乐天右足踢出,一招“螳螂扫腿”正中夜里欢的髌骨。
夜里欢膝上吃痛,却不敢弯腰,后退一步,左右手间分出了十六把利刃,向着杨乐天同时发出。
杨乐天心里微笑,又是这一招“势如破竹”么,连吴阴天都可避过的招式,能伤得了我么?
边想着,杨乐天伸手摸上肩头的环扣,轻轻一扯,肩头上横披的斗篷便滑落下来,他手腕一扭,展开斗篷,挡在身前。
众人俱看得傻了眼,那斗篷仅仅是六尺余长,料子是厚布织锦,即便内衬了些皮毛,但又如何可以挡住十六把锋利的飞刃?
“呀!”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侧目一瞥,杨乐天看到了他的妻子,不由心神纷乱——琳儿终于醒了,可怎么起来了,不好好在床上休息?
这时,十六把飞刃已及到了身前,但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声音宛如砸在地上的冰雹,飞刃好似是撞上了铁板,顷刻间被那柔软的斗篷弹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众人皆目瞪口呆,为杨乐天这神奇的功夫而啧啧称奇,琳儿也疏开了眉头,向着丈夫微笑。
然而,在斗篷之后的杨乐天,眉间却是一皱,低头看去——大腿上,一注鲜红染湿了青衫。便是在他为琳儿分心之际,凝聚在斗篷的内力一懈,最后一把利刃穿过斗篷,牢牢地钉在他的大腿骨上。
“是谁错?”夜里欢冷冷质问,冰眸一闪,那光中带出了冷锐的杀气。
拔出腿上染血的利刃,杨乐天眯起眼睛,眸中的刚强和坚毅告诉了夜里欢——是你错!
没有动嘴唇,他的手指已然挥出,虽没有利剑在手,却在食指上蓦地腾起了一道剑气,那道剑气萦绕在他的指尖,如玄魂剑一样闪着银光。仿佛是凭空抓了一把璀璨的星辰,之后将他们集成一束,以流星之速射向了夜里欢。
那样强烈的光,令夜里欢眸中一晃,脚下立即向右侧跃出,试图躲过这道光。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这道剑气靠躲避竟是徒劳的……
剑气一到,在它方圆一尺之内的空气俱都跟着旋转起来,即使是空中飘下的飞霜,到了这个范围内,也都突然消失不见。这道剑气从夜里欢的腰畔划了过去,登时擦出了一串红色的火花。
炮烙般的剧痛猛地冲上了头顶,夜里欢低头一看,那鲜艳而夺目的红色,不仅是火,也是血!他腰畔上的黑布直接烧成了焦炭,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破洞,破洞内是灼灼的红色,那是皮肉混着鲜血的颜色,模糊成一个巴掌大小。
两人过了不出十招,竟然双双挂了彩头。
“难道他们真要以死相搏?”沁儿踮着脚,紧张地看着二个人。
琳儿蹙着秀眉,不仅因为虚弱的身体频频出着冷汗,余光中也看到了沁儿担忧的目光——她心里也一定难安吧,一个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爱的人,怎么能够看着他们其中一个有事?
剑气和白刃在空中交汇,绝巅之上的人已分不出身形。琳儿的脸色愈发得凝重,两个人已经过了百余回合,仍然没有分出胜负。她只看到在他们比试的那片白雪上,滴滴答答地飘撒下更多鲜红的颜色。不知道那些血都是属于谁的,而丈夫一直不出手击败夜里欢,显然是在刻意相让。
琳儿越看越是心焦,眼里急出了泪花。突然,她冲上去,拉住沁儿的手,“沁儿妹妹,你去劝劝他们,我不想乐天有事,你也不想,对不对?只要你肯出手阻止,我愿意……我愿意把乐天让给你,让他娶你,好不好?”
沁儿看了看琳儿,木讷地点了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向着空中的二人大喝:“住手!都住手!”
空中的二人,仿佛不曾听到沁儿的声音。
身形和剑光在她的头顶回旋,一滴鲜红的血掉落在她的鼻翼上。沁儿抬手一抹,竟是吓了一跳,“不,不!”她大叫,“噗”地一下,跪在了红色的雪上,仰起头对着空中喊:“哥,我不争了,我不争了,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听到地上的呼喊,杨乐天当先落了下来。他的头发跟着披散在肩上,几缕沾了血的发丝,零落在眼前,映着那眼中望不到尽头的漆黑。
那个黑衣人落于他对面三丈之外,捂着肩头最重的一记伤口,踉跄了几步,缓缓抬起了一张热血的脸。原来,经过了一场浴血奋战之后,他脸上的千年寒冰已经化开,一丝苦笑泯在唇边,竟是尤为生动。
沁儿哭了,泪流如泉。她仿佛看见了五岁时,哥哥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已经失去了哥哥一次,她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待众人看清这两个人的时候,沁儿已经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夜里欢身边。
“哥。”她扶住夜里欢颤抖的手臂,“不要再打了,沁儿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下半辈子和哥在一起。”
喘着粗气,夜里欢拍了下沁儿的手背,温柔地道:“阑儿,哥一直保护不了你,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这回,你就让哥为你做一件事。”
“不,是阑儿的错,是阑儿骗了哥哥。”沁儿回眸,深深地看了杨乐天一眼,之后向夜里欢坦白:“在高昌客栈的那晚,我和杨乐天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是阑儿一厢情愿,喂了一些蛊迷晕了杨乐天,之后去衣而眠……”
沁儿说不下去了,她的脸已经红得像个苹果。
听到周围尖酸刻薄的话语,琳儿不禁心中一震——这份胆色又有几个女子可以做到?她竟能不顾姑娘身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了如此玷污自己的话。
“乐天。”琳儿走过去,拉着丈夫的手臂,“其实昨日沁儿下毒的事,也是个误会。那碗黑渣的汤药并非真正的毒药,而是一种喝下去能令人有中毒症状的药,不运功逼出的话,也只会痛苦几个时辰罢了。”
此言一出,江武兴立即提出质疑,“为何那只兔子喝了毒药会死?”
“因为兔子事先就服了毒,那药一刺激便毒发了。”落花松开飞鸟,给了众人答案,结果被她身后的独臂人狠狠瞪了一眼。
“乐天,你不要怪夜教主,也不要怪沁儿。”琳儿哀求着。
杨乐天对着妻子摇了摇头,欲要说:我早已不怪他们。毒药是落花的,她昨晚已向我道明一切。我今日前来应约,完全是为了结我和夜里欢之间的心结。
然而,还未等杨乐天道出这些,但闻“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夹着飞霜落在沁儿脸上,令那个“苹果”更红了一些。沁儿给他哥哥跪下,抓了一把地上的积雪抹在脸上,给自己降温。
“算了吧。”杨乐天挣开琳儿的手,飞身纵过来,一掌打落了夜里欢再次挥出的手。
夜里欢定定地看向杨乐天,双目交汇中,彼此的眼神变幻着。最后,他冰眸一凝,坚如玉石。血淋淋的手快速从肩伤上抽离,夜里欢双手相抱,左膝向雪地上一砸,“杨教主,夜里欢甘拜下风,请杨教主重登教主之位。”
他的话得到了所有天神教徒的回应,山巅上立即跪倒一片,所有人都垂头拱手,高声请求:“请杨教主重登教主之位。”
在一呼百应之下,杨乐天闭了下眼睛,这个教主之位他终于收为囊中物。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并不会感到快乐和兴奋,反而有种很重的责任感压上了身,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鲜血顺着他额前的一道伤口流了下来,迷了眼睛。杨乐天从恍惚中回过神,一振衣襟,飞掠到石巅之上,向着所有人朗声道:“好,天神教教主之位,我杨乐天自然当仁不让。”
“教主英明。天神圣教,一统江湖。”教徒们齐声恭祝,额头触地。
杨乐天站在高石之上,山风扬起了衣袂,他对着这跪了一地的教众,终是展开了笑容。他要做的,便是要以这几十名精英教徒为基石,招揽新的教徒,稳固魔教在江湖中的地位,以达到和那个柳飞扬相互制衡之势,替那个正派盟主维护公义之道。
昂藏七尺身,俯仰天地间。
便在杨乐天抬眼的一瞬,忽见远远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个娇小身影,那女子沿着石阶一路狂奔,正是向着这绝顶而来。
蓦地,杨乐天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有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