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云飞接到朝廷的调令之后,即开始着手移交军务,准备北上的事情。忙乱之余又有些胆怯。一想到回到那个地方,他的心便隐隐的痛,就像身上新的旧的累累的伤疤,一遇到雨天,便牵筋动骨犹如又伤了一次。
天朝地域广阔,从南疆感到京城,加快速度赶路也要走上两个月。霁云飞接到调令的时候是七月,待交接完军务,一路奔波感到神都时,已经是九月底的天气了。
水琛和水琨在城外北王府别院和子詹子律一起赏菊,登高望远,品菊花酒,做菊花诗。看上去几个贵族公子哥儿不过是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消遣而已,实则几人正在商议一个十分机密的计划。
水琨老神在在的看看晴朗的碧空,沉思片刻,悠然开口,问着水琛道:“哥哥,地点定在那个地方,安全吗?”
“安全,我已经带着人过去看过了,那座关帝庙已经废弃多时,可谓残垣断壁,连要饭的叫花子都不屑进去,放心,不会有闲人过往。倒是你那边安排的事情,可妥当否?”水琛自信的说完,又不放心的问水琨,虽然这个弟弟办事向来老道,凡事都会三思后行,但毕竟这件事情闹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人命关天,还牵连着雨痕妹妹终身幸福,可万万大意不得。
“落花楼的人做事,哥哥有什么不放心的?”水琨的浓眉挑了挑,十分不屑的样子。若不是为了雨痕妹妹,他才不会动用自己刚接手不久的落花楼里顶尖的高手,来做这等无聊的事情。
“凡事都要预防万一。”子詹浅尝了一杯菊花酒,淡淡的笑道:“你们两个,万不可弄巧成拙。”
“我们只会弄拙成巧,再没有弄巧成拙的道理。”水琛也自信的挑挑眉毛,和水琨交换了一个眼神。
“提前演练过了吗?”子詹依然不放心。
“演练过十几遍了,无聊透顶,说实话,这事儿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林园支着筛子捉麻雀的事情来。”水琨摇摇头,细想想,也没什么好玩的。
“这还无聊?你们哪,是唯恐天下不乱。小心北静王知道此事,把你们两个都禁足。”子律显然也深知其中的游戏规则,不过他却摆出一副独善其身的态度,不与众人合谋。
“二殿下,你不参与也就罢了。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水琛看了子律一眼,有些不放心,又看看子詹。
“我没那么无聊,也不是娘们,没事大可歇歇,传那些八卦有什么意思?再说,你们这也算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了。但看那两个人的演技如何,到时候,我可是乐得作壁上观的。”子律笑笑,信手拈起一朵紫色的菊花,却丢进石桌字上的火锅中。
“对了,那人何时到京?”水琨突然问道。
“就这两日了。”子詹笑笑,一副好戏开场的样子,“王妃那边呢?你可通融好了?”
“雨痕已经说了,想必这两天也该到了。”水琛点点头,也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
四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举起各自的酒杯:“干!”
晚秋澄清的天,像一望无际的平静的碧海;强烈的白光在空中跳动着,宛如海面泛起的微波;山脚下片片的高粱时时摇曳着丰满的穗头,好似波动着的红水;而衰黄了的叶片却给田野着上了凋敝的颜色。霁云飞起着战马,身着一身绛紫色战袍,没穿盔甲,腰里只挂着随身的佩剑。拉住马缰绳,立在城西的一道山坡上,看着北国秋日绚丽的风光,原本细腻如玉的脸上,已经爬上了岁月的淡淡痕迹。
“将军,前面就到了。我们快马加鞭,可在天黑前进城。”身边的副将挥手,用马鞭指着东边映在晚霞中的城门,巍峨的城墙上,守卫的士兵隐约可见。
“今晚不进城。在这里留宿一晚,明早进城。”霁云飞看看昔日的草地此时已经被种上了庄稼,一人多高的高粱地,犹如绿纱帐一般,虽然时过境迁,但记忆深处的伤痛,却永远抹不去。
“少年轻狂”四个字,足以让他忏悔一生。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城门口,为什么不进去呢?耿将军想必已经等我们等了很久了。”副将不解的看着沉思的霁云飞,这个顶头上司的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深沉。副将跟了霁云飞三年,在他的眼里,上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子,军令如山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校练场上,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是众将士心服口服的将军。但这样深沉哀伤的目光,副将从来没有见过。
“就地休息。小武,你进城去,到耿将军府上报信,说我今夜在城外歇息一晚。明天一早,上金銮殿觐见皇上。”霁云飞不回答属下的疑问。只翻身下马,吩咐完身后的一个卫兵,便把马儿的缰绳一仍,任由战马去啃着地上的青草,而他自己却走向了那片高粱地。
随来的十多个人,有四个副将,八个卫兵,都是霁云飞的直系下属。将军之言,自然是军令。所以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下马,各自分工,就近寻找野餐之物。
第二日,水琛在北王府的内书房看书,外边有个十五六岁的侍卫闪身进门,走到水琛的耳边,轻声的说了几句话,水琛立刻兴奋地瞪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书往书案上一放,眉毛一挑:“真的?”
“是真的,奴才刚听太和殿的侍卫说的。这会儿霁将军已经随着耿将军回府。晚上耿将军是要为她接风的。”
“嗯,好!”水琛右手握拳,轻轻地在书案上一敲,然后对那侍卫说:“你去云大人府上通知二爷一声,告诉他,随时准备支筛子,捉雀儿了。”
“是。”侍卫答应一声,转身下去。
水琛饶有兴致的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有些雾蒙蒙的天,手指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敲着桌面,嘴角带着一丝邪恶的微笑。
水溶近日已经开始上朝,但偏偏今日没去。若是去了,自然会知道霁云飞回京,然这会儿还真是不知道。水琛想了想,还是不能瞒着父王的好。于是起身,往静雅堂走去。
却说霁云飞随着耿延锋上朝,在太和殿早朝上述职毕,皇上便命他在京城住些日子,跟旧时的战友聚一聚,闲散闲散,还说过些日子北疆的徐将军也会来,还有西疆的蓝将军,东海的常将军,等他们都会来,这东南西北四将军以及副将,要好好地聚一聚。
霁云飞只得遵旨领命,下朝后便跟耿延锋回耿将军府。耿延锋原来也是有意的,他也知道,这些日子林雨痕一直住在自家,秋茉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今日叫霁云飞跟着回府,也没跟家里人打招呼。所以霁云飞跟着耿延锋一进书房,便听见里面有小孩子的争吵声。于是一愣,看了看身边的耿延锋,方道:“将军,这是令公子再说话吗?”
“呵呵,是啊,他今年都五岁了,你还没见过他。”耿延锋笑笑,眼睛里闪着身为父亲的幸福自豪的目光。
“是啊,属下一个粗人,连给小公子的见面礼也没准备,这……”
“你我生死弟兄,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耿延锋一笑,心道,还有你更惊讶的呢。于是拉着霁云飞的手,直接进书房,却正好瞧见耿鹞翎和林雨痕二人拿着一本书,指着上面的字在争辩。
“这个字分明是念‘珏’,你总爱念一边,它的意思是‘玉’,但却不念‘玉’。”林雨痕指着书上的一个字,认真的跟耿鹞翎说道。
“什么呀,它就是念‘玉’,我那次听见人这样念了。”耿鹞翎分明是不忍死这个字,此时为了跟林雨痕争,便扯得头头是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听见谁这样念了?”林雨痕认真的问着耿鹞翎,眼睛里的目光严谨而执着。
“呃……”
“哈哈,翎儿不好好学习,这会子被雨痕问住了,还在这里瞎扯。”耿延锋笑着看着两个孩子。
“父亲回来了。”耿鹞翎上前给父亲施礼请安,然后奇怪的偏头,看着父亲身后的那个人,暗道,这人长得好帅啊,大丈夫亦当如此!勇猛该有,俊美飘逸也是不能少的。
“给伯父请安。”林雨痕上前,对着耿延锋行了个标准的万福。她在这里住的久了,耿延锋不许她叫将军,非让她叫伯父。秋茉也坚持,无奈林雨痕便改了口。
霁云飞站在耿延锋身后,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娇小的女孩,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翎儿,还不给你霁叔叔请安?”耿延锋对着儿子说道。
“侄儿鹞翎给霁叔叔请安。”耿鹞翎这孩子,粗枝大叶不假,但该有的礼貌还是很懂的。
“呃,大公子请起。属下不敢当。”霁云飞在耿延锋面前,自然要谦虚一番,无论如何,耿延锋也是他的上司,如今爵位也比他高,耿鹞翎自称侄儿,霁云飞却不能以叔父自居。
“有什么不敢当的,不过是小孩子而已。”耿延锋笑笑,又蹲下身子对雨痕道:“雨痕,你先叫霁叔叔吧。”
“雨痕给霁叔叔请安。”林雨痕乖巧的上前,给霁云飞行礼,一如对耿延锋一般。
霁云飞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慢慢的遍布全身,一时也顾不得雨痕还福着身子,半蹲在那里,只管愣愣的看着她那张姣好美丽的小脸,慢慢的蹲下身子,拉着林雨痕的手,轻轻地,握在掌心里,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雨痕那张梦中已经模糊不清,思念至痛以至想不清楚的脸庞,良久方问:“好孩子,你姓什么?”
“雨痕姓林。”
“林?”霁云飞心中剧痛,姓林,莫不是她嫁给了林家的人?也对,她原就是林王妃的人,嫁给林家的人,也是常理。霁云飞苦笑着,握着林雨痕的手,不自觉地,视线已经模糊。
耿延锋牵着儿子的手悄然离开,虽然耿鹞翎十分的不放心雨痕一个人跟那个陌生的叔叔在一起,但无奈父亲很坚持,且捂着他的嘴强行带着他离开。他却挣扎不得,只担心的看着雨痕被那个陌生的叔叔握着手,两个人都呆呆的,塑像一般。
“霁叔叔,你怎么哭了?”雨痕看这霁云飞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泪,心里也莫名其妙的感到哀伤,于是抽出小手,去擦霁云飞脸上的泪水。
“雨痕,你娘……是不是叫,青儿?”霁云飞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泪水,再次把林雨痕的手握在掌心里,不敢用力,仿佛一用力就会伤着这孩子一般。
“嗯,你怎么知道?叔叔认识我娘吗?”
“认识,不过……好久不见了,你娘……她还好吗?”霁云飞极力的想保持微笑,无奈泪水却出卖了他。活到今日二十八岁,他似乎第一次落泪。从小无父无母,缺吃少穿,流浪的日子里,他都没哭过,而近日,便对这张酷似她的小脸,他的心便如搅碎般的疼痛。
“我娘还好啊,不过雨痕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我已经给她写了信,相信不久她就来京城了。”提到娘亲,林雨痕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是孩子,一高兴,脸上便带出天真满足的笑容,像一个纯洁的小天使,散发着淡淡清辉,洗涤着霁云飞自责的心灵。
“你爹呢?你爹是林家的那个管事?还是……”
林雨痕的笑容立刻僵住,慢慢的,她恢复了平静,不过霁云飞一眼便可以看出,这种平静是这孩子极力装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分明带着痛苦,可嘴上却平静的说:“我没有爹。”
“……”霁云飞一愣,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她说她没有爹?
“我娘说,我生来就没有爹爹,可是……雨痕却听一个叔叔说,我爹其实还活着,他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叔叔和姑姑还答应我,要帮我把我爹找回来呢。”林雨痕说道后面的一句,脸上又浮现了一丝微笑,不过淡淡的,瞬间即逝。
“雨痕,叔叔可不可以抱抱你?”霁云飞蹲着身子,腿脚已经麻木无力,索性便半跪在地上,说话的口气近乎哀求。
“叔叔,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呢?雨痕让你抱抱好了。可是你不要哭哦,娘说过,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坚强的孩子是不会哭的。”林雨痕说着,便伸出小手,短短的,柔软的手臂绕上霁云飞的脖子,娇小的身子便依偎在霁云飞的怀里。
霁云飞双臂轻轻地用力,把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抱在怀里,让她的脸伏在自己的肩头,感受着她身上温软的小女儿家特有的气息,一时间如万箭穿心般,身子颤抖着,连咬着下唇的牙齿都得得的打颤,悔恨痛苦自责和幸福的滋味交织在一起,让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泪水汹涌而下。
水溶和水琛二人来到耿延峰的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宁静的书房里只有霁云飞和林雨痕二人。作为父亲的霁云飞半跪在地毯上,女儿林雨痕靠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嘴角带着甜蜜的微笑。而搂着她的那个男子,身上的朝服未换,甚至依然是一身的征尘,抱着女孩犹如抱着整个世界一般,想彻底的把她纳入怀中,却又生怕用力太过伤害了她。
水琛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父王,然后轻轻叹息一声,低头,不忍再看。
水溶则轻轻地咳嗽一声,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是云飞回来了吧?”
霁云飞忙定了定心神,低头把脸上的眼泪擦在雨痕的衣衫上,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方慢慢转身。因见是水溶一身月白软缎夹袍站在那里,边上立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躬身施礼:“霁云飞参见北静王,王爷金安。”
“一路劳顿,辛苦了。”水溶上前扶起他,又宽慰道:“这次回来,可要住些日子再走?”
“啊,皇上旨意已下,要臣在京城住些日子,等徐将军,常将军和蓝将军回京后,一起聚聚再说。”霁云飞见了水溶,便收拾起自己的心情,尽量让自己保持应有的冷静。
“嗯,很好。多年未见,你越发的沉稳干练了。这几年皇上没少褒奖你,说你越发的能干了。”水溶笑笑,拍拍霁云飞的肩膀,又问林雨痕:“雨痕,怎么耿将军不在?”
“回王爷话,原是在的,这会儿不知去了那里。雨痕这就去请。”林雨痕笑笑,对着水溶和水琛福了一福,转身欲下去。
“哎,雨痕妹妹,我跟你一起去。”水琛伸手,叫住雨痕,跟她一起出了书房。
水溶自然是跟霁云飞说些场面话,关于私事,他身为王爷,碍于身份,不便多问。只是瞧着刚才进门时的情景,水溶的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水琛拉着雨痕出了书房,便悄声问道:“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干嘛抱着你不放开?”
“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耿伯父让我叫他霁叔叔,说是南边来的将军,曾是耿伯父的下属。他见了我就掉眼泪。我心里也酸酸的,他伤心的那样,我又不好推脱。只觉得心里怪怪的。”林雨痕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却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水琛暗笑,心想这傻丫头还蒙在鼓里呢。不过也好,若是她什么都知道了,这戏可就不好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