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船舱内有十几岁的小戏子在唱曲,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迥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闪烁着淡淡的愁思,太后和几位妃嫔已经喝起彩来。
太后的酒量极好,这原是当年流放的时候,每晚睡不着觉,独自一人喝闷酒时练出来的,今儿太妃特地备了一坛子“梨花白”,此酒入口甘醇,清香甜润,实则后劲十足。是女人的最爱也是最怕。喝的时候是享受,但不用几杯就会烂醉如泥,这女人喝醉了可是会出丑的。
皇上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只是他心系那边的紫竹舍,无心品尝。
云轻庐把手从黛玉的手腕上拿起,轻叹一声,摇头道:“受了些惊吓,不过幸好没扭着腰,胎儿无碍,只是王妃心绪不稳。一会儿在下看着丫头们煎一剂安神汤,王妃服下,略睡一觉,也就好了。”
“嗯,有劳云大人了。”黛玉笑笑,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水溶的脸一直白着,心中的恶气未出,这股劲儿恐怕是拗不过来。
“王妃客气了。”云轻庐笑笑转身对着水溶又道:“王爷,下官先告辞,一会儿叫人送安神汤来。”
“嗯,太后在船上,就不请你过去了。”水溶点点头。目送云轻庐离开,转身叹了口气,把黛玉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玉儿,太后赏的那件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王爷,可曾听说过竹子开花的故事?”
“竹子开花?”水溶有些惊诧,古书又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众人只道竹实乃十分珍惜罕见之物,并未有人计较竹子开花之事。
“王爷久居北方,这些事没听说也不足为奇,可是在南方,盛传一种说话:竹子开花,散尽繁华;竹花结米,子散妻离。”黛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恐惧和悲伤。记得母亲死的那年,院子里的竹子开满了小花,洁白洁白的,细细闻来有淡淡的清香。原来黛玉小,不懂事,还把那竹子花采下来拿给母亲看,当时母亲含着眼泪轻叹一声:看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从那之后,黛玉深信不疑:竹子开花,乃不祥之兆,意味着死亡降临。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水溶惊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王爷叫人把刚才太后赏的东西拿来,仔细瞧瞧,就知道了。”黛玉无力的靠在水溶的胸前,悲伤地往事让她心神俱裂。
水溶的心一沉,揽着黛玉的手臂更紧,沉声问道:“难道有什么古怪?”
“那竹下品茗原是我家的东西,不知如何辗转,落入太后手中,如今她又请了雕工那么细致的雕琢改变了原有的模样,亏了她舍得花银子,这只山子若是没有一万两银子的雕工,恐怕是不成的。那竹子开花雕刻的惟妙惟肖,跟妾身当年见过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样的诅咒……未眠太狠了些……”黛玉说到后来,把脸埋进水溶的怀抱,声音几不可闻,但却让水溶的身子一震。
“玉儿,莫要胡说,为夫从不信这些邪说。玉儿也不要信。”水溶嘴上这样安慰着黛玉,可心中却恨不得把太后碎尸万段。
其实水溶明白,与其说太后这是诅咒,倒不如说是恐吓来的有道理。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恐吓水溶和黛玉,若想顺利的生下孩子,就不能与她作对。否则,便是竹子开花,结实而死。
水溶弯腰把黛玉抱起来,送到紫竹舍内间的竹榻上,坐在一边,说些开心的话哄她忘掉不快,直到黛玉喝了云轻庐送来的安神汤之后,慢慢睡着。
唤过紫鹃和晴雯守在黛玉身边,又吩咐了水啸带着八个静影堂的人分散在紫竹舍周围。水溶长出一口气,暗暗咬牙,往静云池边走去。
水溶蹬一叶扁舟,沐细雨,乘微风,不多时便赶上了太后等人乘坐的楼船。远远看见皇上一身炫目的蓝色衣衫立在船头,如玉树临风独自远眺湖面,烟雾迷蒙中透着一丝忧郁。
水溶吩咐身边的船工,靠上去,然后由小舟蹬大船,和皇上并肩而立。
“没事吧?”皇上看着水溶脸色不好看,便有些担忧。
“身子没事,不过太后这招真是毒辣,竟然把林家的东西改了个模样,又送给了玉儿。”
“改了个模样?”
“竹下品茗改成了竹子开花。”
“竹子开花?”
“南方有谚语:竹子开花,乃不祥之兆,意味着死亡降临。事实上,竹子只要是开花结实,便会大片死亡,这些在古书上都有记载。玉儿心细,瞧出了那块山子的异样,所以心神恍惚抑郁。服了云轻庐的安神汤,刚刚睡下。”
“她真是疯了!”皇上眉头皱紧,手上忍不住用力,一直白玉酒杯应声而裂,碎玉刺进白皙的手指中,殷红乍现,染得白玉杯妖异无比。
“臣从不信这些异端邪说。”水溶冷哼一声,转身进船。
船内宴席正到了热闹之时,妃嫔们围坐在一起划拳猜谜,吃的吃喝的喝,媚态横生。太后坐在首席,因吃了几杯梨花白,脸上也带了几分春色。太妃和秋茉分别陪在太后和妃嫔的席上,劝酒劝菜,不时说笑几句,还有说书的女先儿在一边,说一些相见传闻,民俗风趣。若是没有那块竹下品茗的山子事件,这倒是一幅不错的家宴图。
“皇妹,你真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又有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如今又添了个知冷知热的女儿,皇嫂我真是羡慕。”
“太后说笑了,臣妾的儿子再好,也是皇上的臣子,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为皇上效劳,说道儿媳,您瞧瞧那边一桌子美人,可不都是您的儿媳?尤其是我家儿媳一人可比?”太妃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滴酒未沾,恐怕此时她是席间最清醒的人。
水溶进来之后,皇上也跟着进来。众人止了说笑,妃嫔们起身,恭请皇上入席。皇上便拉着水溶,在子詹那一席上坐下。又命女先儿继续说唱,大家接着乐。
“罢了,哀家被她们闹的头疼,先别唱了。”太后见水溶一个人回来,并没有黛玉的身影,眼睛里便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摆摆手,又对女先儿们说:“你们唱了这么久,也下去吃杯酒润润喉咙,叫我们娘们儿清清静静的说几句话。”
女先儿乐师们忙起身行礼退下。船舱里立刻清净了不少。
“水溶啊,刚才你母妃还在叹息,说她一个儿媳比不上哀家这一桌子儿媳。你怎么说啊?”太后斜着眼,微笑着看水溶。
水溶脸色一冷,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手指肚发白,待要发作,却被皇上一把摁住。
愤怒的眼神稍纵即逝,瞬间换了一副笑脸,水溶徐徐转头,对着太后拱手道:“臣乃是凡夫俗子,皇上却是真龙天子。这个是不能比的。否则臣可是罪该万死了。”
这话说的有道理,哪个做臣子的敢跟皇上比老婆的多少?
太后轻笑,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无妨,你如今受封亲王之爵,论理,受封之日,当赐婚侧妃,以彰显皇恩浩荡。不知当时皇上怎么想的,册封北静王为亲王却不赐婚。想必是朝中大臣之中,没有配得上的姑娘吧?”
“母后说笑了。北静王新婚燕尔,且王妃刚刚身怀有孕,此时怎么能提侧妃之事呢?”皇上见水溶快忍不住了,便微微一笑,替他回了太后的话。
“正因为正妃有孕,所以才要册封侧妃嘛,一个王爷,总不能天天过苦行僧的日子。哀家是过来人,你们小辈儿们也不用再哀家面前不好意思。”太后笑着,又吃了一杯酒,转头对太妃说道:“妹妹,你说呢?”
“啊,太后母仪天下,把臣子们的私事都放在心上,是咱们的福气。只是那些儿女们的小事,臣妾素来不上心,只要他们小夫妻合得来,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能给我老婆子生个孙子抱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太妃打哈哈,也不接太后的话。
北静王太妃可不是傻瓜,侧妃她当然想要,孙子也是多多益善,可太后赐的侧妃,还是能免就免吧,幸运之神可不是次次都眷顾自己,她太后也不是活菩萨,不会把黛玉这样的媳妇一个个都给了自己的儿子。
“皇妹何时学会了知足常乐?”太后笑笑,转手拉过宝琴,对着太妃说道:“瞧这个女孩子如何?这样貌才情,样样都不在林王妃之下,虽然家世衰败了,但也是豪门出身。给北静王做侧妃可使得?”
太妃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宝琴这丫头虽然在家里住了几日,模样倒也标致,脾性倒也乖巧。可她只是个宫女啊,这一来就做侧妃,北静王府岂不成了收容所?
“母后真是偏心。”皇上在水溶起身之前站起身来,顺便在水溶的肩膀上摁了一下,离席踱步到宝琴身边,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方对着太后笑道:“前些日子见着这姑娘,朕心里便喜欢的很,正要找太后讨要了来收在身边,不想今儿母后又要把美人给水溶。可不是偏心吗?”
太后一脸的微笑慢慢凝结,眼前这个男人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他不听话自己可以用不孝之名斥责他,但他更是皇帝,天子之威也不容挑战。若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为了一个女人跟儿子明着闹翻,那他岂不是失了做皇帝的脸面?
“怎么?母后舍不得把琴姑娘给了儿子?”皇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带着几分嘲讽的微笑看着太后,轻声的催促之时,还把手抬起,轻轻握住了宝琴的素手。
宝琴的脸噌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好歹她是个姑娘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男人握着自己的手,还真是羞怯的不行。
“呵呵,皇上真是风流倜傥。”北静王太妃轻声笑道,“皇上身体康健,龙马精神,这是咱们天朝社稷之福。皇嫂还犹豫什么?”
“哎呦,哀家有什么好犹豫的?既然皇上喜欢,哀家自然心里更加高兴。这宝琴在哀家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跟哀家的女儿一样。如今既然给了皇上,可不能委屈她,就封做贵人吧。”太后骑虎难下,只好改了口。顺应民心,一句话把宝琴封了贵人。
宝琴满脸惊诧,甚至忘了磕头谢恩。
比宝琴更惊诧的是水溶,看着皇上蓝色身影中凝结的忧郁,他嘴角绽放一个苦笑。有君如此,做臣子的,自然肝脑涂地以报洪恩。
静嫔暗暗咬牙,恨得牙根儿痒痒,今天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把这小贱人送到水溶的府上搅合他们夫妻的感情,倒把她弄进了后宫,跟自己争圣宠。看来太后也老了,越来越没用了。
一场宴会进行到这里,可真是几多欢喜几多愁。原本乘兴而来的太后等人此时心中都有些败兴,而原本心里略有不痛快的北静王太妃母子此时心里却豁然开朗起来。
太妃换了下人进来,将残羹剩菜扯下,重新摆了新鲜的瓜果点心上来。杯中的梨花白也换成了滇红普洱。有酒吃的多的妃嫔们,跟身边的丫头要了醒酒石含在口中。有哪些尚清醒的妃嫔,便离了座,走出船舱去,靠在栏杆上欣赏雨中湖景。
皇上吃了两杯酒,几块点心,便说累了。太后说楼上有干净的卧室,请皇上先上去歇息。水溶便陪着皇上上楼。
子詹跟随其后,进门后寻了个脚蹬坐在门口,打了个哈欠说道:“父皇和王叔尽管议事,儿子在这里守着门。”
“你小子,越发的长进了。这种事是你一个皇子该做的吗?起来到榻上睡去。这儿一层上自然有人守护皇上的安危。”水溶笑笑,回身把子詹抱起来,放到一边窗下的榻上。拉了个枕头给他,方转身坐在皇上身边。
“你越来越有做父亲的样子了。”皇上微笑着看水溶把子詹放好,心生感慨。
“瞧皇上说的,臣已经有三个女儿,早就是父亲了。”水溶讪笑,自然明白皇上的意思。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做?”皇上收了笑容,安静的看着水溶。
“皇上,微臣真的希望,她不是你的母亲。”水溶轻叹一声,有这样的君上,这样的兄弟,这样的朋友,是自己一生的荣耀,皇上待自己的这份情,自己可以以性命相报。可害自己心爱之人的人,却是他的母亲。
“如你所愿,或许她真的不是朕的母亲。”皇上淡淡一笑,撇开目光,看着别处。
“皇上?”水溶大惊,不可思议的看着皇上。
“朕只是但愿而已。江山社稷面前,个人恩怨顾不得许多。谁让朕是皇上呢?你但说无妨。就当她不是朕的母亲。”
“忠顺王府表面糜烂不堪,实则机警万分。城西六十里,有一处废弃的庄园,是远忠义亲王老千岁的园子,自从他坏事以后,那里边已经荒废,无人看管居住。最近两年,那里经常有可疑人士出没,但臣已经调查清楚,那是忠顺王爷豢养的杀手。总共三千人。个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且善轻身功夫。水啸曾经暗中潜伏那里观察过,这三千人都是死士,每人身边都带着致命毒药。若是被擒,立刻自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这是在积蓄力量?”皇上神色凝重,盯着水溶沉声问道。
“不管是为了什么积蓄力量,这都是皇上的心腹之患。”
“嗯,务必除掉他们。一个也不许留。”
“好,有皇上这句话,臣便放手去做。”水溶点头,明着除去他们,或许需要很多麻烦,但如果想暗中让他们消失,水溶却又一百个办法。
“还有吗?”
“原本臣不想动她暗处那些生意,不过今日之事,实在过分。臣不愿再等。”
“嗯,暗中出手。不要让她有所察觉。”皇上点头,轻笑道,“损兵折将后,再损失些财物,这样她应该可以静养一段日子了。”
“如此,皇上也可以放开手脚准备秋闱之事。”水溶也含笑点头。
“嗯,一举两得。既出了恶气,又获益匪浅。水溶,你真是朕的左右手。”
“多谢皇上夸奖。皇上刚才替臣接手了一个女人,臣应该为皇上多出点力。”
“你小子!你有了林王妃,还想左拥右抱,朕第一个不饶你。林王妃朕争不过你,以后谁再给你送女人,你都给朕送来好了。反正后宫空着许多宫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添几个人争斗,看着也热闹些。”皇上笑笑,拍了水溶的肩膀一下,“你去吧,朕乏了,借你这好船,睡个好觉。”
水溶也笑着起身,对着皇上躬身行礼,慢慢退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