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已经带着暖意的微风徐徐吹来,把街道两边还很稚嫩的树梢微微吹得飘摆起来。
君士坦丁堡人不认识这种看上去颇为古怪的树,他们熟悉高大的榆树和橡树,也认识看上去就让他们想起那些野蛮人的巨大塔杉,但是这种似乎过于柔软的奇怪树木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
不论冬夏都能够带着一丝绿意垂下来的长长树枝,总是在风中飘扬,看似柔软却又总是能够保护自己的和君士坦丁堡的冬天抗衡着。
而且这些由那些东方人在自己的住所附近栽下的叫做“柳”的奇怪植物的样子,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看上去那么与众不同。
这条原本并不很出名的小街,是位于君士坦丁堡七丘中颇为僻静的迦泰莫比山的侧面,从这里一段段的短墙后面看出去,能够看到对面城区里,隐约可见的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影子,也能看到小台伯河上的几座桥梁。
不过现在这条小街已经颇为有名,自从那些东方人来了之后,这里已经变得热闹了不少,随着他们逐渐和罗马人熟悉起来,一些罗马商人也开始来到这里,和他们做起了生意。
但是,真正让这条街道热闹起来的,还是自从这些东方人在玛蒂娜遇害后,他们为皇后做事之后。
成功的保住玛蒂娜性命的举动,让他们在君士坦丁堡里终于打通了通向贵族之门的道路,而且罗马人对于来自东方的奇珍异宝,也有着难以抑制的好奇。
这里变得越来越热闹起来,东方人开始在他们住所附近买下了房子做为店铺,和罗马人不同,即便是已经十分熟识的商人,他们也不会把他们邀请进自己的家。
在罗马人看来,那座规模颇大的住宅,虽然没有森严的守卫,却是这些异国人不可侵犯的“城堡”。
丁璇缓缓的顺着短墙向前走着,她喜欢在这里看远处的风景,这个时候的君士坦丁堡是十分美丽的,虽然和江南春色还无法比拟,但是三月的春风已经给这座虽然恢弘,却未免略带阴暗的城市,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
远处山丘下小台伯河的桥上人潮涌动,看着比其他时候显得更加热闹的河岸,丁璇略带疑惑的微微摇头。
自从玛蒂娜去世之后,丁璇一边暗暗庆幸自己这些人没有被卷入罗马人的权力倾轧,一边在和丁泓等商队里的家族亲朋商量后,立刻做出了尽量不再搅进罗马人的纠葛之中的决定。
她在玛蒂娜的灵柩被迁入索菲亚大教堂之后,悄悄的离开了皇宫,而且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进入圣宫一步。
丁涉派人带回来的消息,让她们知道很快这位丁家掌舵人就要再次来到君士坦丁堡,这让丁璇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位哥哥如果不是痴与财富,而是身居庙堂,他那种杀伐决断的性格必定能让他位居人臣,这也让丁璇为自己能尽快摆脱这些沉重的负担暗暗庆幸。
小台伯河桥上的人潮似乎又多了些,而且这些人大多数是向着一个方向涌去,这不由让丁璇又想起了之前听到过的一个传言。
“内娜,这些人都是去,那座大学的吗?”丁璇尽量学着罗马人的叫法,虽然她一时间还不知道,那座君士坦丁堡大学,是不是如同自己所熟悉的“太学”一样地位崇高。
“对,应该是,不过那些人真是太奉承了,”内娜有些气呼呼似的和女主人一起看着短墙另一边山坡下的人潮“或者说他们就是一群喜欢拍马屁的。”
当她用自己家乡的某个特定词汇说出这句话时,看着女主人疑惑的眼神,内娜微微耸了耸肩膀,她知道就如同自己永远听不懂女主人的一些话一样,她家乡的语言也没指望能被听懂。
而且内娜相信这样也好,至少那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大声咒骂了。
“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埃罗帕西娅要到君士坦丁堡大学去了,上帝知道她要对那些男人说什么,不过对她们来说这也不重要,只要能奉承未来的皇后,让他们干什么都行,他们可是罗马人。”
内娜用一种似乎只有她才有的口气说出那句“他们可是罗马人”时的样子,让丁璇不禁为之发笑,她有趣的看着这个似乎总是愤愤不平的女仆,有些好奇的问到:“你为什么总是对那位皇帝不满呢,据说他不是做了很多事情吗?”
“哦,他当然做了很多事情,不过他可是罗马皇帝,小姐相信我吧,贵族没有好东西。”内娜依然气鼓鼓的说“抢走我们土地的是贵族,强征重税的是贵族,他们不但要我们替他们打仗,而且还强迫我们的女孩到他们的城堡里去当女仆,然后把她们……”
看到女主人脸上绯红的神色,内娜停了下来,不过她依然气鼓鼓的盯着下面的小台伯河。
“那位皇帝应该不是这样,也许你对他的误会太深了。”丁璇微微一笑,她看着远处的城市,一时间心头不禁回忆起她见过的那总是无法忘记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当皇后去世的时候,他的那种伤心,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流泪。”
看到女仆好像不太明白的样子,丁璇略微一笑,虽然内娜在语言的天赋上,似乎比其他人更加聪慧,但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她能够明白的。
“我只是不明白,那位小姐究竟要对那些男人讲什么,”内娜忽然用好奇的口气说“我想我永远不会懂得他们都在那所大学里学些什么,不过我更不相信,那样一位贵族小姐就能懂得比男人们还多的东西,她们只知道怎么分辨珠宝首饰。”
听着成见颇深的女仆的唠叨,丁璇只是微微轻笑,虽然她也不懂得埃罗帕西娅的那些知识究竟是什么,但是她却知道,这位未来的罗马皇后显然有着旁人难及的聪慧。
“举止怪诞,却颇为引人的女海盗,一个即便是男人在见识上也为之自惭形遂的聪慧才女,看来那位皇帝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女子呀。”丁璇在心里有趣的想着。
君士坦丁堡大学的一些学者,要在大学南边山坡上的哈缪斯小广场,进行一次小小的辩论。
这种事情,原本可以说在整座大学里几乎天天都会发生,人们总是从讨论变成辩论,然后从辩论演化成激烈的对对方思想的相互攻讦。
虽然还很少出现因为某个问题的分歧过于巨大,导致提出决斗的事件,但是那种似乎就要把对方吞吃掉的情景,也足以显得蔚为壮观。
事实上,早在莫里斯皇帝时代,这位聚学者与统帅于一身的皇帝就下令,严禁那些学者为了学术分歧进行决斗,对这位皇帝来说,失去任何一个有学问的人,不但是他的,更是整个罗马帝国的损失。
几个世纪以来,这样的辩论总是在不停的发生,也正因为人们这种对知识和他人的质疑,罗马人在艺术和很多方面都一直在不停的向前迈进。
正是这种对知识的追求和渴望,当欧洲被笼罩在黑暗的中世纪迷雾下时,东罗马即便是四面临敌,却始终绽放璀璨的光芒。
不过这一次的辩论,之所以让罗马人为之兴奋,则是因为人们听到了一个让他们大感兴趣的消息,未来的罗马皇后埃罗帕西娅要亲临君士坦丁堡大学,和那些学者一起探讨一些问题。
这样的传闻一旦在街头巷尾传开,立刻成为了君士坦丁堡人的话题。
狄奥多的突然调任,让人们对埃罗帕西娅的地位不由猜测连连,甚至有人猜想,也许皇帝并不希望迎娶一位家族势力庞大,甚至可能会威胁到自身的女人做皇后。
这样的猜想让人们对未来的后位又是一阵猜测,而且按照这个想法,他们愕然的发现,即便是那位同样令人瞩目的女海盗,似乎也并不符合这样猜测的条件。
喜欢胡思乱想的罗马人忘记了在罗马之外,那些萨拉森人和法兰克人之间迫在眉睫的战争,一时间关于埃罗帕西娅地位的猜测,令他们陷入了一次次的辩论之中。
不过当皇帝宣布,由埃罗帕西娅为自己逝去的妻子建造陵墓教堂时,人们又不禁以致认为,这正是皇帝对她地位的保证和认可。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未来皇后要参与一次学者间的讨论的消息,传到了民众之中。
在罗马帝国历史上那些著名的皇后中,有用慷慨激昂折服元老院的皇后,有用血腥杀戮令罗马在脚下颤抖的皇后,更多的是因为无尽的奢侈和极端的挥霍,最终受到了惩罚的皇后。
但是,一位与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学者们一起讨论高深的知识,甚至盛传那些学者其实是要向她求教的皇后,在罗马还没有出现过。
这让一些试图乘机靠近皇后,得到赏识的人兴奋之余,也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
他们想知道这位被皇帝昵称为“密涅瓦”的年轻女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智慧,一时间这样的想法在街头巷尾蔓延开来,所以当哈缪斯小广场上的学者们翘首以盼的等着那位召集他们,讨论要编撰一份迄今为止最为完整的星图的皇后时,埃罗帕西娅却正因为自己的马车,被蜂拥而至的君士坦丁堡拦在距离大学不远的小台伯河的一座桥上一筹莫展。
罗马人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那辆被近卫兵们守护在中间的马车,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埃罗帕西娅,甚至很多人之前都不知道这位贵族小姐的名字。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位突然出现在皇帝身边的贵族女性颇为识趣,她既不象阿赛琳一样光芒四射,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也不像伊莎贝拉那样骄傲矜持令人难以接近。
如果不是玛蒂娜因为嫉妒,把自己关在大教堂的祈祷室里又哭又闹的那场喜剧,
人们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她却成为了未来的皇后,这让罗马人在意外之余更是好奇心大增,他们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与阿赛琳或是伊莎贝拉相比的女性,能够让他们的皇帝为之着迷。
近卫兵奋力的阻挡着人群,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护送变成了和君士坦丁堡人的拉锯战,看着那些呼喊着埃罗帕西娅的名字,有的甚至已经呼喊“陛下”的民众,近卫兵们开始为罗马人那过于热情的性格愤怒起来了。
几个看上去衣着奇特的旅人在人群外远远的看着,他们有着和罗马人截然不同的外表,不过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说,这种到处都会出现的异族人,并没有太过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些人都在干什么?”一个面色黑黑的,看上去就是常年飘荡在海上的东方中年人难以理解的问着,同时他的眼中透着一股愤懑之气“他们不知道十字军很快就要来了吗?”
听到同伴的话,一直默默无语的看着远处这一幕的丁涉微微捋了捋颌下黝黑的短须。
“醉生梦死,过犹不及呀,”丁涉微微摇头“算了五哥,如此情景想想和我们又是何其相似,何必为他人牵肠挂肚。”
“哼!”丁汜愤懑的吐出一口长气“真是和我们何其相似!”
听着堂兄难排心头忧郁的叹息,丁涉微微回头看了看远处位于迦泰莫比山顶的房子。
“身处异国,我们必须如履薄冰处处小心,”丁涉低声吩咐着自己的那些兄弟,说到这里他忽然略带感慨的稍一摇头“不过谁能想到,当初见过的那个看上去颇为落魄的年轻人,居然成了一国之主,当真是沧海桑田,也当真如佛家所云,不可思议也。”
说着他当先带领,调转马头向着那座迦泰莫比山上驰去。
“五哥,”一个年龄略小的青年看着丁涉的背影,过了许久才小声说“你说九哥知不知道小妹的事?”
“你是说小妹做主让七弟为那位皇后诊治的事?那自是知道的,这事早已传开,即便是在其他一些地方,不也早有耳闻吗?”丁汜略显不解的看着那个青年。
“不是呀,五哥,”青年有些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嚅喏着,当看到性格一贯耿直的族兄,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他才小声的说“我是说,有传言说,小妹曾在那位皇帝的宫中住了好久,甚至有人说……”青年一边看着前面不远的丁涉,一边压低声音继续说“上次给咱们送信的那个仆役,偷着告诉我,说他看到那个皇帝曾经亲自到我们的家中来拜访小妹。”
“闭嘴!”丁汜脸上霎时一阵铁青,他拉住坐骑,同时伸手作势捂住青年的嘴巴“这种腌臜话亏你说的出口,真是污人耳朵,老幺,你要是不想被九弟半路上扔海里,以后这话烂在肚子里,还有这都谁说的,赶快给我割了他的舌头,你不知道这是要出人命的吗?”
青年的脸上不由立刻一阵苍白,他不住的点着头默默的跟在后面,可在过了许久之后,他还是低声嘀咕了一句:“以为天下还真有不透风的墙呀?”
当远赴重洋的家人出现在院子里时,虽然这里只是他们在异国他乡暂居的房子,却也不禁有了一种归家的温馨。
在一阵繁文缛节的见礼之后,看到安静站在一边望着他们的丁璇,丁涉先是和丁家在君士坦丁堡名义上的当家人丁泓稍一寒暄,然后就走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小妹,这段时日,当真是难为你了,”丁涉淡然轻笑,从那些已经流传出来的消息中,他知道丁璇在关键时刻所做的冒险,这让他在其他族人还在为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争论不休时,却为自己妹妹的果敢担当颇为欣慰“我们身在异国他乡,纵然不求荣华富贵,也求个平安顺畅,现在看来你做的当真不错。”
“九哥,你怎么也夸奖起自己的妹妹来了,让别房的兄弟们听了,会笑话的。”丁璇轻笑着陪着哥哥一起品着杯中的清茗“不过现在想来当真凶险,如果那位皇帝因丧妻之痛迁怒旁人,可能现在我们早已成孤魂野鬼,游荡异国他乡了。”
“的确凶险,的确凶险呀……”丁涉把杯子放在唇边微微饮着,然后他似是想起什么,轻声问到“听说那位新后的女儿,也是你做主让七哥代为接生,是不是这样?”
听到这个,丁璇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红晕,她知道虽然埃罗帕西娅现在已经注定成为罗马皇后,而菲特琳娜的身份也变成了真正合法的罗马公主,但是一想到当时自己居然做主,为一个私生匿女接生,未免有些觉得脸上发烧。
“小妹,你这两步走的……”丁涉微一沉吟随即莞尔一笑“都不错,即便是身在异国,为皇后是为忠,为妾滕是为义,忠义两全颇为难得。而且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所做一切现在看来,是瓜熟蒂落,自有报应呀。”丁涉笑呵呵的看着丁璇,他似乎为自己的妹妹有这样的玲珑手段颇为高兴。
不过当他要再次开口说什么时,随着从外面忽然传来的一阵隐约的混乱,一个仆人忽然急匆匆的从外面奔了进来。
“老爷,九老爷,不,不好了!”仆人结结巴巴的喊着。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不知稳重?”丁汜不满的申斥着仆人“即便天塌地陷也有个缘由吧,快说。”
“五老爷,不好了,”仆人依然大声喊着“外面到处都是兵!”
“怎么回事?”丁涉意外的问着。
但是回答他的却是外面传来的一声高呼:“罗马皇帝陛下驾到!”
听到内娜的解释,丁家所有人不由同时发出低呼。他们愕然的相互对视,一时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随意的出现在一个普通人家的门前,更何况这家人还来自异国他乡。
一时间,甚至连虽然耿直,却颇为稳重的丁汜也不由自主的向坐在一旁的丁璇悄悄看去。
丁涉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在稍微一愣之后,抬手向看向他的族人们略微挥手,然后在他带领下,丁家人纷纷向着院子里走去。
不过当来到房门口时,丁涉忽然停住,他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丁璇,然后用颇为随意的口气淡淡的说:“小妹,你跟着出去有些不便,就留下来吧。”
说着,他转身带头向外走去。
看着族人们的背影,丁璇呆呆的发着愣神,冬日午后的慵懒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这让她旁边的内娜不由觉得,自己的女主人,这个时候似乎显得异常孤独。
出乎丁涉意外的是,当他和族人们走够柱廊,来到外面的院子时,他们愕然的看到那位年轻的罗马皇帝已经站在了院子中间。
看着这个年轻人,丁涉的心头不由泛起一阵好奇,在耶路撒冷的见面虽然让他见识到了一位看似颇有前途的异国年轻人,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如此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
思念间,丁涉的脚下并没有停顿,当他走到这位皇帝身前不远时,他停下来以家乡礼仪拱手躬身,但是他刚刚弯下腰去,那位皇帝却忽然奇怪的向旁边一闪,避开了他的礼仪。
“冒昧拜访,还望海涵,”伦格令丁家人大吃一惊的开口说着,虽然他的声调未免古怪到了极点,但是丁家族人还是听出,他说的是自己的家乡故语。
即便是稳健的丁涉也不由愕然的看着伦格,不过让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的,是伦格接下来的话:“能与君交谈,真要感激璇小姐的指点教导。”
一时间,丁家人神色各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