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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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光寺依山而建,起伏有致,寺中有一座天然高台,拔地数丈,云烟缭绕,故名云台,云台之西便是冠绝九州的重华莲池,独立云台之巅,远眺可见京城繁华气象,俯览重重莲华尽收眼底。

登上云台,放眼所及尽是蔽日红霞,我不禁长长感喟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黄蜂跪坐于蒲团上,但笑不语,桃花眼中满是激赏。

“阿弥陀佛,施主有慧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不知何时而来,朝我们合十行礼。

黄蜂连忙振衣起身,恭敬回礼:“大师。”

这小子还有如此老实的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我夸张地朝黄蜂眨眨眼,送上促狭的笑。

黄蜂假装没看见,柔声道:“若水,这位是崇光寺方丈,无相大师。”

“若水见过大师。”我规规矩矩见礼,抬眼偷偷打量老和尚,无相大师身披青绦玉色袈裟,脚穿莲纹芒鞋,手持麒麟眼菩提念珠,须眉如雪,笑容和蔼,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施主不必多礼,请坐。”无相大师微微一笑。

三人跪坐于蒲团上,一个小沙弥奉上三只素盏,掀开盖子,顿时茶香四溢。

“莲子茶,施主请用。”无相大师举盏示意。

我小口轻啜,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咂咂嘴,唇齿留香,不禁脱口赞道:“金饼拍成和雨露,玉尘煎出照烟霞,好茶。”

“烹茶的水似乎不同寻常。”凝视着手中清透鹅黄的茶汤,我笃定道。

无相大师放下茶盏,微微颔首,和颜道:“施主所言甚是,取用后山昙照泉水。”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昙照泉,怪不得清高持久,香馥若兰,翠屏山昙照泉与不离山未名泉并为京城名泉,烹茶品茗是上上之选。

黄蜂看我一眼,对无相大师道:“莲子可是取自贵寺莲池?”

“正是鄙寺的莲子。”无相大师唤来身侧侍立的小沙弥,吩咐道,“取两包莲子给二位施主。”

小沙弥行礼告退,黄蜂和我连忙起身道谢。

无相大师蓦地悠然一笑,光华内敛的双目高深莫测,仿佛洞悉万物,千年不过一次翩然回眸,又好像悲悯世人,幽黑中沉寂着无声叹息,又宛若朗月清风,种种过往皆如云烟了无痕迹。

“佛法云因果轮回,这一池重华莲色皆缘于一粒莲子。”

“一粒莲子?”我讶道。

“鄙寺兴建之初,正殿之下挖掘出一粒坚硬似铁的什物,洗净泥土后有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晶莹如玉,匠人不知为何物,随手丢弃于池中,未曾料到那是一粒重华莲子,悄然破壁而生,于是便有了这一池千瓣红莲。”无相大师追忆起前尘往事,清淡无波的眸色渺远深沉,千年往昔静静沉淀在那一份宁和之中。

“千瓣红莲是上古遗物,早已不复见于人世,谁知因缘际会,一粒莲子黑暗中守候千年终得重见天日,世事无常,得以保全千年是莲花的因果,莲子是前缘,亦是业报。”无相大师徐徐转动念珠,娓娓道来,不胜唏嘘。

我心中怅然,不知不觉侧身看黄蜂,黄蜂恰巧正凝望着我,四目相对,某种不明的气息流转,心中一阵悸动,连忙转过身去,低头端茶,慌乱饮了一大口。

“大师佛法精深,我等俗人不敢望其项背,管中窥豹业已受益匪浅,必时刻铭记大师教诲。”黄蜂恍若未觉,目不斜视,俯身恭谨道,举手投足之间正气凛然,谦和有礼,哪里还有平日的懒散不羁,简直是脱胎换骨,让我不由得刮目相看,好小子,属变色龙的。

无相大师笑容可掬,三寸雪须无风而动,乐呵呵道:“施主过谦,佛法云众生平等,老衲亦不过一介凡胎,倒是二位施主气度高华,紫气绕身,将来绝非池中物。”

您可是得道高僧,怎么也忽悠人,我不禁摇摇头,对老和尚好感度直线下降,“烦嚣庸人,红尘过客,大师说笑了。”

无相大师不以为杵,执壶亲自为我添茶,转头和黄蜂参起禅来,看不出黄蜂小样儿不白给,和老和尚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聊得不亦乐乎,你引一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来一段《楞严悬镜》,针尖对麦芒,黄蜂竟也不落下风,从佛法到机锋,酣畅淋漓。

“大师,您看我坐姿怎样?”黄蜂正襟危坐。

“好庄严,像一尊佛。”无相大师笑容和蔼,反诘道,“那施主看老衲的坐姿如何?”

黄蜂桃花眼光华四溢,蓦地狡黠一笑,“像一堆牛粪。”

无相大师但笑不语,拨弄手中兰花珠白瓷盖碗。

黄蜂薄唇勾起,绽放出新月的弧度,“请问大师,何为禅悟?”

无相大师笑意悠然,不答反问道:“请问施主贵姓?”

黄蜂眸光闪动,沉吟半晌,瞟我一眼,展颜半真半假笑道:“姓秤,乃秤天下长老有多重的秤。”

无相大师当头大喝一声,“请问这一喝有多少重?”

黄蜂哑然,无以为对,无相大师一笑而过,继而切磋起佛教“三法印”来。

两人棋逢对手,热火朝天,可怜一旁我听得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眼皮越来越重,哈欠连天,水雾沾衣,眼前光影斑驳,周公热情地朝我招手,两只蝴蝶翩然贴身热舞。

翠屏山云台之上,雾岚缥缈,三个身影出没于云海间,若隐若现,远望依稀如画,朦胧含烟。

“若水,若水。”忽然发现周围没了动静,茫然四顾,无相大师含笑饮茶,黄蜂薄唇翕动,貌似正在唤我。

“黄四公子有何见教?”

“登高赋诗乃人间极乐,何况云台仙境,大师请你我二人各赋诗一首,我诗已成,该若水了。”黄蜂从旁出言解惑。

“啊,做诗?”我脱口而出,不好意思,我昏昏欲睡,刚刚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您说的一个字没听进去,“呃……黄四公子大作精妙,珠玑过耳,意犹未尽,可否二度见赐?”说完饶是脸皮厚也为自己不齿,连忙送上一通谄笑。

黄蜂斜我一眼,一副“我可服了你”的古怪表情,随即敛容吟道:“碎却菩提明镜台,春guang秋色两无猜,年来不用观花眼,一任繁华眼里栽。不汝还兮更是谁,儿时门巷总依稀,寻巢犹是重来燕,故傍空梁自在飞。”嗓音清越辽远,随着湿漉漉的雾气缭绕,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嗓音真好听啊,好苗子,好苗子,不去报考中国传媒大学的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太可惜了,形象还如此出众,在校期间铁定是校草,还差一年毕业,中央电视台台长天天堵在他宿舍门口求他和央视签约,薪酬随便开,福利随便提,台里美女已婚未婚随便挑,台长夫人也包括,他要是领衔新闻联播,罗京、王宁、张宏明一律下岗,如果倾心央视春晚,朱军、李咏、张泽群通通回家,呃……该我了。

举目望向远方,极目处京畿繁华依旧,想来何曾到达眼底,心中激荡汹涌,一眼扫到麒麟眼菩提念珠,缓缓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寂静无声,只余山风呼啸,我诧异抬头,正撞入一对深邃的眼眸中,我吃吃干笑,斜睨道:“怎么,不认识了?”

黄蜂微愣,垂眸不语,举杯掩去潋滟眸光。

无相大师停了念珠,抚须笑道:“万法皆空,物我无二,涅磐生死,等是空花之境,黄公子练达显彰,清奇别韵,这位施主**闻道,亦是不遑多让,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黄蜂淡然一笑,振衣而起,朝无相大师深施一礼道:“不敢打扰大师清修,就此告辞,多谢大师惠赐莲子。”

我连忙起立跟着行礼,无相大师呵呵一笑,“施主请自便。”

和黄蜂并肩步下云台,回首处只见玉色身影岿然不动,恍若置身云端,安然入定,只是山风久久未能吹散眉宇间那一抹淡淡的忧色。

黄蜂负手前行,步履轻快,想来心情甚好,见我侧头看他,桃花眼中流光溢彩,“大师心境豁达,海纳百川,今日算是见识了,让人心悦诚服,倾心相折。”

唉,可怜孩子,人家把你耍了还沾沾自喜,那老秃驴貌似敦厚,实则犀利,绵里藏针的典型,嘴上才不肯吃亏呢。

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指点迷津,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清清嗓子,谨慎措辞道:“黄四公子,大师的心中如佛,所以他看你如佛,而你心中像牛粪,所以你看大师才像牛粪。禅,不是知识,是悟性,禅,不是巧辩,是灵慧,不要以为大师的机锋锐利,有时沉默不语,不通过语言文字,同样的有震耳欲聋的法音。”

边说边小心翼翼觑着黄蜂脸色,只见黄蜂初闻言时微微怔忡,随即顿悟,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夜雨新霁,冰雪消融,让我扑腾的小心肝各归其位。

黄蜂慨然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大师耄耋之年,童心未泯,亦非凡人所及。”

目光飘向一望无际的莲池,灼灼殷红,耀眼夺目,仿佛华妆新成的魅惑女妖,轻启一抹红唇,流荡着摄人心魄的意味。

神思不属,绮念翻飞,心中霍然一惊,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端正视听,干咳一声,也不知是说予黄蜂还是自言自语,“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参禅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禅者经此三关,虽能开悟,但并非修证,悟是解,修属证,故禅者由悟起修,由修而证。”

最近是怎么了,常常心绪不宁,胡思乱想,我摇摇头,暗忖。

黄蜂颔首道:“若水兰心蕙质,佛法天成,佩服。”

顿了顿,目光一沉,忽又续道:“若论笃信佛法,我二哥乃个中翘楚,佛理精深,常人难出其右。”

眼前不期然闪过射线男洞悉了然的眼神,后背飕飕发凉,心律骤然加快,连忙抽出骨扇狂摇。

黄蜂奇道:“这么冷,若水还要扇扇子?”

我翻白眼,笑得奸诈,“它可以让我冷静。”心中微哂,水若溪,怕他干嘛,真没出息。

黄蜂低头一阵闷笑,正欲开口,一个小沙弥上前行礼,手中端着一个金莲白象橄榄盘,盘中是两个木兰色素囊,沙弥恭敬道:“师父吩咐交予两位贵客。”

“有劳小师傅。”接过素囊,只觉手中沉甸甸的,指间生凉。

目送沙弥远去,我将素囊纳入怀中,欣然举步,衣袂飘拂,雪缎在行走之间摩娑有声,黄蜂意态懒散,薄唇含笑,于身畔亦步亦趋。

寺门在望,我施施然止步,朝黄蜂笑道:“今日兴尽而返,且拜别于此,虽内中着实不舍,然过犹不及,就此别过。”

不待黄蜂作答,长啸一声,兰博远远飞驰而来,蹄下生尘,我朝黄蜂草草一礼,跃然马上,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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