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水寨的近二十座船坞里密密停泊着二百艘车船和三十艘巨大的楼船。楼船两侧架着的盏口炮炮口朝天,仰望着灰蓝的天空,一群南回的大雁整齐地排着人字形,从水寨上方从容飞过。
雁队过后半晌,突地有一只孤雁扑拉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到了船队上空终是支撑不住,重重坠了下来,正砸在一架盏口炮上。羽毛乱飞,血却是少的,点点溅在了船板上。
杨岳低头看着般板上濒死的孤雁,久久沉吟,终是调转头去喊道:“报辰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净从忙碌的兵卒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元帅——”
“长净,就叫我小岳哥吧,族里公议,我们如今也不算是陈汉的属民了,报辰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净慢慢放下手,点头道:“还没有回,报宁哥虽是已去鄱阳湖接他了,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杨岳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刘长净迟疑着道:“小岳哥,杨家姐姐她——”
杨岳一惊,抬头道:“幺妹?她怎么了?”
刘长净走近了几步,低声道:“小宁哥走的时候,带走了十艘火器,全是杨家姐姐给他的火铳和火药……”刘长净看了看杨岳的脸色,松了口气,继续道:“我看着船上有个人,好象是朱元璋手下的大将邓愈。”
杨岳沉默了半晌,方道:“这样也好,总比我们什么都不做的好。”说罢抬头道:“长净,咱们这边先缓一缓,等报辰回来再说。”说罢,转身要下船。
刘长净站在船头,看着杨岳上了一艘平底车船急急离去,突听得半空中大雁的鸣叫,抬头看去,喃喃道:“报辰哥,赶紧回来吧。”
平底车船带出的一条六尺宽的银钱,远远地向巴陵城里伸去。一群接一群的南归候鸟飞越了巴陵城继续向南,却也有不少在洞庭湖附近落了下来。
杨幺坐在窗前,手中摇着小床,突见几只彩鸟飞入院中。小院里原本不小的鸟鸣时越发热闹起来,有几只不怕人的小鸟似是为新伙伴的到来兴奋不已,从树梢飞到了窗台上。
小床里的张国汉正在睡觉,眼皮下的眼珠儿却转个不停,杨幺微微一笑,停下手走回了桌边。
杨幺一边端起茶壶给冯富贵续水,一边道:“冯叔,这几日把咱们铺子里的帐理理,匠户和矿上的文书都清出来罢。”
杨幺方一转身,张国汉便从床上半坐了起来,一脸兴奋地看着窗台上的小鸟。
冯富贵站起身端着茶杯,看着细细的水线从弯曲的壶嘴里落了下来,突地道:“夫人,日子过得真快,从当初敝亲将老朽引见给夫人时算起,到如今已有十年,老朽也已经六十多了。”
杨幺慢慢放下茶壶,端详着冯富贵两鬓的丝丝白发,心中一酸,、扶着冯富贵坐下,勉强笑道:“冯叔,你收的那个养子可还孝顺?”
冯富贵微微笑着,点头道:“夫人放心,总是能指望他替我养老送终的。”顿了顿道:“莆布里也已经成家,夫人大可放心,你分给我们的红利够我们再活一辈子了。”
杨幺坐下捧起茶杯,点头道:“我们趁着乱世,发了十年的横财,早点收收,图个善始善终。”
冯富贵凝视着杨幺,缓缓道:“老朽一向佩服夫人,如今更是服气。朱元璋和陈友谅还在鄱阳湖里打着,您这边就开始收了。老朽原打算待朱元璋平了陈友谅和张士诚,准备北上时,再和您提的。只是我们的火器也不做了?”
杨幺喝了口茶,道:“火器最是打人眼的,如今又在朱元璋面前显了形,赶紧连东西带匠户都送给邓愈,也省得麻烦。”
冯富贵慢慢点头,道:“不瞒夫人说,自打张府的宁爷每年从我这里提东西送到濠州,我就留意起来,寻了机会去濠州见了见朱元璋。那是个对百姓不错,对身边人却有些苛的人,战时用人时还行,若是太平天下就难说了,那位邓大人……”
杨幺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直接送给朱元璋。我们也不指着要什么,只当是避开。两位大族长想得明白,平江的地已经整好,房子早建好了。虽是不会再住斧头湖边,但平江县城也是好住的。咱们两家做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总是能行。功劳要立几个,却不能太多,官职要挂,却不要出了岳州。”杨幺怅然道:“只是报辰……”
窗口传来鸟儿扑翅的声音,杨幺回头看了一眼,没料到张国汉极是警醒,见得杨幺回头,立时倒下装睡。
杨幺啼笑皆非,冯富贵却道:“看那一对闹得,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看大人的脸色做人。”顿了顿,叹道:“当初夫人和将军成婚时,老朽极是欢喜,张将军是个好的——”
杨幺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要是我能容下陈凤娇,报辰也不会这么难。”
冯富贵摇头道:“他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既成了婚,就不该有这个念头。偏又不会择人,选了陈友谅的女儿,便是他亲爹和亲爷爷都没办法子帮他,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杨幺怕张国汉从床上掉下来,走过去把床移近了窗台,给他加了一件衣,把窗户开得更大,走回了桌边。
张国汉一待杨幺转身,立时从床上爬了起来,兴奋地伏在窗台上,和小鸟悄悄说话。
冯富贵却也不再说张报辰,只是细细交代了帐目,杨幺叮嘱他备一份送到张报宁府上,便送他出了门,在门口正遇上了杨岳。
冯富贵向杨岳深施一礼,慢慢走了。
张国汉原在装睡,一见杨岳进门,顿时跳起,挥着小手叫道:“岳爹——”
杨幺拧了杨岳一把,撇嘴道:“每天也就见你一回,我连个姨都没混上,居然就叫你爹了!”
杨岳得意大笑,几步过去抱起张国汉,让他骑上脖颈,在屋里转圈。张国汉高兴得哇哇大叫,紧紧抱着杨岳的头,叫道:“到院子里去看小鸟。”
杨岳哈哈一笑,带着他到了院子里,举起他看树叉上的鸟窝,又掏了两个鸟蛋给他。
张国汉越发高兴,连吃晚饭时都黏着杨岳不放,牢牢坐在他怀中。
杨幺大是不满,张国汉却极是乖巧,也不要杨岳喂饭,一个人吃着。杨岳摸了摸他的头道:“报辰时时在外征战,定是没时间陪他,陈凤娇——”
杨幺挟了一筷了青菜给张国汉,点着他的鼻子道:“把这个吃完,才能吃肉。”张国汉立时夹起吃光。
杨岳笑道:“陈凤娇也是没有惯着他,这么听话,你好好教教,将来说不定能赶上我。”说罢,挟了一块肉送给张国汉嘴里。
杨幺连啐了几口,杨岳哈哈大笑道:“我要不是比别人都好,你会看上我么?如今怎么又不承认了?”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凑过去。
杨幺一把将他推开,嗔道:“有孩子在呢,你也不收敛点。”说罢,越发坐得远了;
待得晚饭吃完,太阳已是下山,只有天边一抹厚云上仍镶着一圈暗金边,路过的鸟群纷纷收翅落下,杨岳抱着张国汉,牵着杨幺走出院门,慢慢向杨家大宅走去。
方走到街口,突见得刘长净狂奔而来,叫道:“小岳哥,小岳哥,报辰哥回来了。”
杨岳和杨幺俱是大喜,杨岳走上几步笑道:“他在哪——”却卡在了喉咙里,刘长净身后不远处,张报宁和几个族人正抬着一块门板急急奔来。
杨岳一把将张国汉塞到刘长净怀中,沉声道:“别让孩子看见。”
杨幺双脚发软,强撑着扑到近前,却被张报宁挡住。杨幺一眼过去,没看清张报辰的头脸,却见得他身上银铠布满血迹,被刀剑砍得残破不堪,右臂空袖烂成了布条,沾满血迹灰烬吊在门板外。门板上流满凝固的鲜血,五根黑铁羽箭深深扎在他胸前,伤口的血似是流尽,不过随着他的呼吸吐了几个血泡,他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张报宁一边抬着门板急奔,一边悲声道:“他要回你们的家,快去开门。”
杨幺呜咽一声,转身狂奔至她和张报辰已空置了两年多的宅子前,忍着双手的颤抖,打开院门上的铁锁,奔过院子,打开了她和张报辰卧室的房门。
宅子里早已落满厚厚的灰尘,花季还早,满院子的油茶树上挂着上年未摘下的果实,因着已历了冬,不过零星几点,也不知是不是空壳。
杨岳和张报宁慢慢将张报辰抬上床,杨幺早坐在了床内侧,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接过族人打来的水,一边哭一边给他擦洗头脸,拭去了鲜血与灰尘,露出了张报辰紧皱的眉头和疲惫的面孔。
张报辰此时却慢慢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屋顶,过了一会似是明白已回到了家,突地精神一振,面露惶急,勉力抬起左手在空中乱抓,嘴里继续叫道:“……幺……幺妹……”
杨幺丢开手中的湿帕,一把抓住张报辰的手,哭道:“报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张报辰紧紧抓着杨幺的手,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急促喘了两口,嘎声道:“……幺妹……我回来了……我……我……对不起你……”
杨幺痛哭失声,在张报辰耳边泣道:“没有,报辰,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你我早死好几回了,你没有对不起我。”
张报辰微微摇头,勉力转着身子,想要去看杨幺,杨幺慌乱凑到他眼前,哭道:“报辰,你别动,我在这里。”
张报辰的眼睛似已是看不清东西,没有焦距的双目死死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面露微笑,悄声道:“……我真的想……想守着你……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声音渐渐低下,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一顿,众人顿时围上呼叫,张报辰突地双目猛睁,大叫一声:“凤娇!”胸前伤口迸裂,立时气绝!
杨幺心中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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