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有微雨。
高小茹打着伞,立在正房窗前的花丛边上,低头细细地打量着那几束夜来香和七里香。
“少夫人,现在下着雨呢,小心受寒!”孟妮儿手里捧着个雨过天青的斗篷,小心翼翼地搭在小茹的肩膀上,笑道,“少夫人这是看什么呢?”
“给我的夜来香看病!”
高小茹的声音既柔且脆,很是婉转动听,孟妮儿听得眨了眨眼,奇道:“少夫人不但会给牲畜和人看病,难不成还会看植物?”
“植物我到不怎么会看。”小茹笑了笑,一伸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一只只有巴掌大小,一身金毛,眼睛圆滚滚亮晶晶,可爱得不得了的小猴子,一下子踩着她的手跳到她的肩膀上,吱吱叫着手舞足蹈。顺手摸了摸小猴子的毛发,觑了身边丫头充满好奇的表情一眼,笑道,“虽然不会看,可是,这夜来香要是再喝乌鸡天麻汤,那老天爷也救不了了!”
孟妮儿一怔,果然,鼻间飘来一股乌鸡天麻汤的香味儿,脸上一苦,无奈道:“老夫人嫌弃那汤不适口,天麻味儿太大了。只是晓燕已经尽量处理,想要一丁点儿味儿没有,谈何容易!”她们这位老夫人平时节俭得很,只是胃口被少夫人养叼了,有一点儿不顺意就不肯吃东西,像这样把少夫人交代下来的汤药倒去浇花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
高小茹自然也知道自家婆婆这一点儿小缺点,自然不会去责怪孟妮儿她们,只吩咐了句:“记得给我的花儿松松土。”就把纠缠着不肯走的金丝猴撒开,让它自个儿去玩,缓步向着房门口走去。
收了伞,步入正屋,还没有进卧房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老夫人的呜咽声,和小楼哥儿的柔声劝慰,小茹心里一跳,止了步,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老夫人口里再说不想那个不孝子,实际上,还是思念的吧,毕竟,他是老夫人的亲生儿子!思绪不由得飘荡起伏——
她高小茹穿越到这个世界,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便遭逢乱世,十三岁那年,便被父亲打包送去云南夫家,好在,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和前世母亲行为举止有八九分相似的老夫人,终是抚慰了她不能奉养双亲终老的遗憾,而且,那个让忐忑不安的丈夫居然也不在家,真是万幸!
只是,日子不好过啊,这个世界的历史混乱,先前的历史可能和自己的世界差不多,只是缺了一个宋朝,唐朝之后是大梁,后来蒙古族灭梁,建立元朝,却只有百余年的国运,乱世又至,而小茹,就正好碰上了这个乱世,从此带着婆婆,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好在前世的她虽然平凡,却是从小就跟着爷爷学医,还有一点儿小小的与众不同,她天生通兽语,能跟动物沟通,靠着这点儿本事,她总能从各种飞禽走兽那里知道哪里混乱,哪里平静,也能躲开乱兵,强盗,哪怕在灾荒之年,她也能找到吃食,就靠着这个,总算是辛辛苦苦带着婆婆熬了过来,终于,凤阳刘世超起义,大败元军,只用了不到十年便建立了夏朝,乱世总算过去了,她们名为婆媳,实为母女的两个人也安定了下来。
本以为离家十年的夫婿很可能已经死了,毕竟在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可以说是十室九空,虽然有点儿对不起婆婆,可是,小茹心中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就想着一个人陪着婆婆过日子,到也安定和乐,却没想到,这个夫婿居然不但没死,还功成名就了,布衣国师——公孙止的爱徒,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小茹苦笑,这下子,可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过,婆婆高兴,总是好事儿!
“少夫人!”
孟妮儿一声呼唤,打断了小茹的思绪,她赶紧收拾容色,举步向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听那个叫丁峰,自家便宜相公的搭档笑呵呵宽慰婆婆——“老夫人,您不用忧心,像肺痨这样凄艳的病,绝对不会找到小楼身上的,实在不相配啊,他,也就是一点儿小毛病,很快就能痊愈。”
“没错,凄美的病当然要配丁峰这样的俊俏公子,配我多浪费……”
两个人插科打诨,居然哄得老夫人低声笑了起来,小茹听了,也不由一笑,心里多多少少对这位陌生的相公有了几分好感,心想,他当初会离家出走也是被逼无奈,当时那种情况,他要是不走,说不定就死在自家了,再说,这十年离别苦,全是因为乱世,不是人之过,不能怪到他的头上……
一边想,小茹踏进卧室,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半靠在床上,皱着一张脸的小楼哥儿,他身形瘦颀,脸色白里透青,不太健康,五官也平凡,但是眉眼生得很熨帖,一双眼乌溜溜的有灵气,让人看了心里舒服,至少,小茹不讨厌!
被小茹这么一看,小楼脸唰一下红了,随手便抄起被子盖在身上。
丁峰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了半天,还是大笑出声,就连婆婆脸上的愁绪也消了,“小楼哥儿,你羞什么,小茹姐儿是你媳妇,换过庚帖,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抬回家的媳妇儿。”
老夫人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小楼哥儿更不好意思,心里还带了几分愧疚,只是因着丁峰就在身边,他咳嗽了两声,勉强抬头,故作大方地说了句:“这些年,家里都靠你……谢谢你了!”
小茹也没想到小楼居然没有一点儿抵触,她一开始还觉得小楼可能不那么愿意和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成亲呢,其实,这是她想错了,这年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没有见过面才正常!再说,小楼和她是指腹为婚,心里早就明白的。何况,像小茹这样生得好,又孝顺的妻子,他凭什么不喜欢?
虽然还是忐忑,可小茹在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也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规矩,而且,她和老夫人相依为命了整整七年,还是乱世里的七年,同甘苦共患难,一路相互扶持,早把老夫人当成自个儿的亲娘了,怎么也不可能让老夫人伤心难过,这么一想,心里也就认下,以后一块儿慢慢相处着过日子,幸福,总要自己经营才是。低下头,脸上一红,走到婆婆身边,倚着她站定,才低声道:“是我应该做的。”
高小茹上辈子就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儿,从来不知道怎么和男孩子相处,医学院毕业之后,因为不想去大医院适应那些繁琐的人际关系,便靠着自己那一点儿特别的本事开了家宠物诊所,也算小有口碑,后来一直到二十八,才通过相亲认识了个老实巴交的男朋友,处了半月,觉得俩人性子很合得来,便商量着结婚,却没想到,婚还没有结,就因为一场空难穿越了。
楼家的老夫人看着自己跟前的女孩子,又看了看床上的小楼哥儿,心里忽然一定,握着小茹的手,低声咕哝:“总算是安心了,孩子,你以后和小楼哥儿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打断他的腿!”
老夫人的话音未落,掌管厨房的晓燕便进来道:“老夫人,少夫人,公孙老爷来了。”
“快请!”
青衫的公孙止进了门,双方见过礼,老人便在小楼的床前坐下,虽然昨日才初见这位老人,小茹却对他的印象极好,总觉得他没有位高权重之人的骄气和傲气,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听说这位布衣国师奉皇命巡游天下,简直就是古代的驴友儿,当年小茹大学毕业之后,也有心四处游山玩水,可惜,一来没钱,又是个漂亮女孩儿,孤身一人哪敢出远门,心里那一点儿小念想也就搁下了,结果,一朝穿到这里,更是不敢抛头露面……自己这位便宜相公到好,可以拿着公款出去四处游玩!
“茹姐儿,小楼的身体怎么样?”公孙止伸手摸了摸小楼的额头,总觉得还有些低烧,脸上显出抹忧虑,“京里的张大夫给他看过,也开了药,喝过之后到是有点儿效果,只是总不能根除,每隔一段儿时间就咳得厉害。”
小茹看了眼同样担心忧虑的婆婆,轻声宽慰道:“娘,老爷子,我看过大夫给小楼哥儿开的方子,方子没错,我再给加上百合固金汤,配上食疗,小楼哥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没错,小楼的病可以治,只是麻烦些,恐怕得耐心用上水磨的工夫!
四个人正说着话儿,蹬蹬蹬蹬……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不过片刻,一个梳着小辫儿,看起来只有六七岁,长了一双蓝眼睛,皮肤白皙,五官深邃的胡人混血小姑娘奔进来,一进门儿就扎进了小茹的怀里。
小茹只是踉跄一下,搂住那小姑娘,老夫人脸色却大变,神情间也带了几分忿然,急声道:“他又来了?什么东西——”接着一扭头看了躺在床上的儿子一眼,脸上的怒色更盛,“都是你个不孝子,离家十年,了无音信,外面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才来肖想我的媳妇……”
婆婆这是被气得口不择言,小茹苦笑,扭头看了愕然无语摸不着头脑的小楼哥儿一眼,苦笑道:“娘,您别生气,以后就没这麻烦了……孟妮儿,你出去跟王公子说,因为少爷归家,咱们药房歇业一日,他若是说王夫人身体不适,你便代我去瞧瞧。”
孟妮儿应了声,低眉顺眼地走出去。
虽然对这件事儿,小楼哥,公孙止老爷子和丁峰都是一脸好奇,不过,小茹也仅仅是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金源县令的夫人有腰疾,我曾经登门帮忙治疗过几次,他们家的公子屡次提着礼物来道谢,只是行医治病本就是医者本分,我自然不会收他的礼,所以,他每次登门,我只是避而不见罢了,反正他也不敢……不会进门,到不碍事。”
这话一说,公孙止立马就懂了——楼家现在无男丁,小楼离家十载,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还会不会有归家的一天,小茹姐儿又是一副好相貌,恐怕难免受到某些纨绔子弟的骚扰……
小楼也是个聪明的,自然明白了,只是,这样的话可不能说出来,若真说出来,于小茹的名节有亏,讷讷半天,终究无言。
这时,小茹怀里的丫头忽然开口,声音里隐约带了几分哭音:“少夫人,你,你不要福儿了,是不是?”
小茹一怔,急忙把怀里的丫头推出来,见她一双碧蓝的眼睛里滚着强忍住的泪珠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苦笑:“傻福儿,我怎么会不要你?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的!”
“呜……”小姑娘先是偷偷摸摸看了床上的小楼哥一眼,哭道,“李婆婆说,少爷要接老夫人和少夫人去享福,要卖了庄子,如今,如今李叔他们一家已经要走了,我,我……”
小茹愕然,转头看了略有些心虚的楼老夫人一眼,不由苦笑,其实,小楼哥一到家,她就明白,她们恐怕要搬家了。
在这里经营了三年多,从一穷二白,到如今也算小有家财,吃喝不愁,很不容易,当然也有些不舍,只是,婆婆不可能想和儿子分开,小楼哥年纪轻轻,也不可能不要前程留下来,所以,当然要接老夫人和自己去应天府。
小茹不喜欢改变环境,这一点儿老夫人清楚,可是,老人家心里另有算盘,这些年,虽然小茹凭借着高超的医术和猛兽看家,过得还算安乐,可是,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找上门让人耗费心力,甚至有时候还会胆战心惊,如今儿子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当然要呆在一起,到时候小茹就能安安稳稳地做真正的少夫人,不用再为了生活奔波劳碌。
小茹心里叹息,面上却带了笑意,轻轻地摸了摸怀里小丫头的脑袋,柔声道:“福儿放心,无论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
“晓燕姐姐,孟妮儿姐姐呢?”
“都带着,好不好?”小茹一边安慰了孩子,一边苦笑地对公孙止和丁峰道,“老爷子,丁哥,你们昨日也折腾了老半天,现在想必累了,小楼哥的身体无碍,你们不如也去休息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