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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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处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撮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做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天晚上睡觉时夹到。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肏。”媳妇羞惭得连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来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西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绝对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谜演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倭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谁坐瓜谁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一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睖;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坠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光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一只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毕,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地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里,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庄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香再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到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好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领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天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出的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木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了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白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白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傻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咥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来,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你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女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地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吃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都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药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丸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完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就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口里头憋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吱扭一声响,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过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干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那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么办她要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达”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吔,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呜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嫽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的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三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个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槌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在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肠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说:“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笑说:“这点子钱嘛,只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地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的情。”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正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妇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在自家厦屋里过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长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

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的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分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圣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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