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离开不久再次回到郑毅身边坐下,令郑毅疑惑之余沉思不已,他不知道高先生此举是重视自己这个小人物还是心有戒备,面对笑容坦荡的高先生又问不出口,只好笑了笑,望向前方的主席台。
热烈的掌声中,五名年纪不一、高矮各异的农民运动领袖走上主席台,郑毅和所有学员一样起立鼓掌,凝神观望,一眼就认出身穿朴素长袍、梳着个大背头的润|泽先生。
略微激动过后,郑毅微微半闭的双眼里情不自禁露出热切光芒,坐下后才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全身发热。
高先生对郑毅微妙的反应很好奇,微微一笑低声介绍道:“走到主席台中间准备讲课的就是润|泽先生,他左手边那位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就是粤省农民运动讲习所创始人之一的澎湃,上次东征陈炯明他率领粤东民军参战了;右手边那位戴眼镜是瞿秋白先生,他和我一样刚从沪海过来。”
郑毅用力咽了咽喉咙,侧过身子,低声回应:“久仰了!上次东征期间,澎湃先生领导的农民军距离我所在的淡水城不到百里,可惜无缘见上一面。”
“瞿秋白先生更是闻名已久,据我所知,被誉为共产主义战斗号角的《国际歌》是瞿先生翻译过来的,他主编的《新青年》和《向导》杂志我看过十几期,黄埔军校图书馆里有这两本进步杂志。”
“当初我就是看到《新青年》上刊登的招生广告才离开老家武汉,南下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几经波折,最后军校没考上,反倒当上了军校教官。”
高先生惊愕不已,刚要询问几句,满堂掌声已经停了下来,百余学员端正落座,只好安静下来望向主席台。
主席台上,润|泽先生从容不迫地扫视一遍满堂学员,用那极富湘江韵味的平和声音开始讲课,一开口就赞扬粤省的农民运动办得好,办得扎实,随后话锋一转,详细介绍现阶段湘省社会现状,介绍革命运动在湘省的传播和开展情况,以其极富特色的平实语言,深入浅出,侃侃而谈,他身前的桌面上那沓书稿始终没有翻动一下。
随着讲课的深入,坐在最后一排的郑毅神色越来越严峻,当他听到润|泽先生从HN社会现状引申到中国社会阶层的分析后,只感觉头皮发麻,双耳轰鸣,心中的感佩之情滔滔翻涌无法言喻,仿佛看到了一面面用鲜血染红的旗帜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飘扬。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满堂学员全体起立,向结束半个小时讲授的润|泽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沉浸在痛苦回忆和无边想象中的郑毅很快跟着站了起来,热烈鼓掌,目光炯炯地望着主席台上谦逊鞠躬的润|泽先生。
“郑科长......郑科长,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高先生轻拍一下目不转睛望着前方的郑毅。
郑毅回过神来,低声致谢后提出请求:“高先生,能否替我引见一下润|泽先生?润|泽先生、秋白先生和翔宇先生一样,都是我非常钦佩的人,慕名已久了!”
高先生爽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也很想和你好好交流一下,说不定今后还要请你多多帮助啊!哈哈,我们到后殿去吧,喝杯茶慢慢谈。”
“非常感谢!”
郑毅致谢完毕,一把拉上满脸疑惑的段煨,跟随兴致盎然的高先生走向后殿。
即将到达后殿门口的时候,郑毅感觉心脏不争气地“砰砰”乱跳,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
高先生略微停顿,客气地对郑毅点点头,撩起长袍下摆,率先跨过陈旧的雕花门槛:“各位,有贵客到访,哈哈......郑科长不要客气,请进来、进来吧。”
郑毅看到润|泽先生和秋白先生几个放下茶杯迎上来,立刻快走两步向前见礼:“本人名叫郑毅,现任革命军总司令部军需部军械科长,久仰各位先生大名,冒昧前来拜访,还请多多见谅!”
润|泽先生和秋白先生客气地回礼,高先生搬来两张凳子放到郑毅身后,哈哈一笑去给郑毅两人泡茶。
高个子的澎湃想了想,上前一步,不确定地问道:“郑科长,我感觉你有点儿面熟啊,你是不是黄埔军校战士合唱团的团长?”
郑毅愣了一下,点点头如实回答:“现在不是了,七月二十三日声援省港大罢工的宣传活动结束没几天,我忽然接到调令,离开军校,转任军需部军械科长,所以也就辞去了黄埔军校战士合唱团团长职务。”
“如今黄埔军校战士合唱团归校政治部直接领导,估计主力部队凯旋之后,很快会再次亮相。”
澎湃哈哈一笑,热情地伸出双手,与郑毅紧紧相握,飙出一串又快又急的潮汕话:“七月二十三号那天,我就坐在舞台正前方的嘉宾席第三排,当时听完你们唱的《团结就是力量》,激动得不行,最后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跟着唱,连唱三遍都不过瘾。”
“现在我们农民军弟兄几乎所有人都会唱,还有《雁南飞》,以及《我是一个兵》,流传很广,听说都传到SH那边去了,哈哈......哦!我说话你听得懂吗?”
“基本听得懂,我会说粤语,其实那天我们还想唱一首《国际歌》的,遗憾的是时间宝贵,安排不过来了。”
郑毅也乐了,用力握了握澎湃的大手。
润|泽先生和秋白先生微微吃惊,不约而同相视一眼。
澎湃爽朗地笑了,招呼郑毅坐下,解释说马上轮到自己讲课了,让郑毅别急着走,等他讲完课好好聊聊。
郑毅目送澎湃离去,才客气地坐下,接过高先生送上的热气腾腾的茶,想了想好奇地问道:“澎湃先生讲课,来自各省的学员们能听懂吗?”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高先生笑着解释道:“估计你没注意他身后那个年轻人,那是澎湃专用的翻译,负责把潮汕话转为官话,所以澎湃每次讲课耗时都是别人的两倍。”
笑声再次响起,郑毅看向笑得很开心的润|泽先生和秋白先生,忍不住也笑起来。
秋白先生微微探过身子:“郑科长......”
郑毅连忙站起:“秋白先生,你是我敬重的人,两年来,你主编的《新青年》和《向导》我没少看,当初我离开老家武汉南下报考黄埔军校,就是在《新青年》影响下做出的人生选择,所以请先生不要客气,叫我小郑或者郑毅吧。”
含笑静观的润|泽先生微微点头,秋白先生看到郑毅如此谦逊大有好感:“好!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小郑,你是<国>民党党员吧?”
郑毅点点头,如实将自己加入<国>民党的前前后后说出来,没有添枝加叶,也没有任何喜恶,最后感慨地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加入<国>民党之前,军校里的国共两党同事和学员多次找过我,希望我明确政治立场,但我一直很犹豫,因为我看不清未来……”
“这些情况翔宇先生比较清楚,我和他一直是同事,廖仲恺先生遇刺案发生后的二十多天里,翔宇先生以政治部主任兼总军法官身份负责调查审讯,因为关押和审讯涉案人员的地方是我管辖的东较场军械科小院,所以我们几乎天天见面,遗憾的是没机会深谈。”
听完郑毅的一席话,润|泽先生、秋白先生和高先生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都意识到郑毅并非没有政治立场,而是没有做出取舍。
润|泽先生和气地问道:“小郑,你对目前国共两党合作怎么看?”
郑毅犹豫片刻:“‘廖案’审结之后,我的情绪相当低落,送别完成审讯任务即将离开的翔宇先生时,我对翔宇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看到的不是正义得到伸张,不是革命阵营得到净化,而是掩盖在案件背后令人触目惊心的重重黑幕和政治交易!”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为此作出重要贡献的共产国际和贵党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铸成了更大的隐患!”
这下不但润|泽先生大吃一惊,秋白先生和高先生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郑毅咬咬牙,接着说道:“今天有幸聆听润|泽先生的一堂课,受益匪浅,深感触动,润|泽先生对当今社会的精辟分析,对湘省农村的深入调查,对阶级划分和阶级矛盾的阐述,让我明白了农民运动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毕竟我们这个国家仍处于贫穷落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状态,占人口比例九成以上的农民构成了无产阶级的主体,让农民觉悟起来,把农民发动起来,中国革命必然获得成功。”
润|泽先生和秋白先生几个面面相觑,感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界定和“无产阶级主体”一说非常清晰,非常合理,似乎不敢相信如此精妙的言论是眼前这位年轻军人口中说出来的。
郑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想了想补充道:“扯远了,回过头来说说我对国共两党合作的看法……”
“目前看来,国共合作颇为愉快,也很有必要,因为彼此拥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还有共产国际这尊大神鼎力相助,左右斡旋,所以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彼此虽有矛盾,但还是能携手合作的。”
“可是,一旦<国>民党整合好自己的力量,打着继承中山先生遗志的革命大旗发展起来,必然会极力排挤、打击曾经并肩战斗给予他们巨大支持的共|产党......”
“诸位先生别怪我危言耸听,两党本质上的对立,早已决定合作的前途,<国>民党代表的是地主阶级和新旧资产阶级的利益,而共|产党代表农民和工人组成的广大无产阶级的利益,说句难听点儿的话,彼此天生就是死敌!”
几位先生此刻的强烈感受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明知道前路充满艰难险阻,充满不确定性,仍然无法平复激荡的心情。
郑毅把长期以来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心理话说完,缓缓站起,深吸了口气道:“润|泽先生,秋白先生,高先生,谢谢你们倾听我的诉说,一年多来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每天都在犹豫彷徨苦苦思考中度过,今天突然到来看似唐突,其实是想了又想再三权衡后做出的决定。”
“在此,我愿意表明我的心声:我读过《资本论》,了解马克思唯物辩证学说和科学社会主义学说,原意为国家统一、民族复兴抛头颅,洒热血,衷心地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愿意接受诸位先生和组织上的任何考验!”
“我唯一的请求是,暂时为我保密,我现在的职务和具备的条件,比军中大部分共|产党同志好得多,必要时候,能够为党和人民贡献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