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亮,远处林稀处一个老者迅捷而来,到了陵墓附近停下脚步,一眼便看到方仲几个。
此处原为天师道禁地,马武此刻却无心追究普玄等人的擅入之罪,沉声道:“你等可见过张天师么?”
方仲和普玄面面相觑,还是普玄道:“大祭酒,你要找的张天师如今就在这里了。”说完一指身后陵墓。
马武一愣,随即摇头道:“胡说,张天师岂能进那种地方去。”
普玄道:“别说大祭酒不信,便是贫道也不信,定是他被鬼迷了心窍,这才跑了进去。”回头对定观道:“师弟,你也看见了不是。”定观点头道:“是……是看见了,张天师磕磕碰碰的,头上都撞出包来。”
普玄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想张天师是何等样人,却连路都走不稳,不是被鬼迷了是什么?方仲,你说这墓里可有鬼没有,说不定还是个极厉害的女鬼。”
马武听得有女鬼之言,面色大变,毫不怀疑普玄所说有假,一闪身到了陵墓入口,抽身便往里面走。
普玄惊道:“大祭酒哪里去?这里头真的有鬼,进不得。”
马武哪里理他,一言不发的进去了。
见到此一幕,外头的四人面面相觑,看着黑漆漆的墓道,普玄自言自语道:“怎么办?”
马武一到墓底溶洞,便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向着里面磕头道:“卑职马武,叩见娘娘!”需知马武的年纪已十分高大,如今居然口称卑职,一副自甘于下的样子。
那‘婆婆’依旧坐在石棺之上,看了一眼跪在入口处的马武,冷冷道:“马武,你来做什么?”
马武低头道:“卑职多年不见娘娘,想念之极,这才不顾禁令,特来看望娘娘。”
那‘婆婆’冷笑道:“这里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看我,你若要来,早就来了,这时候才来,莫非是为了别的事?”
马武道:“卑职俗事繁忙,又怕娘娘不喜打扰,所以疏于探望。”
那‘婆婆’见马武一如数百年前恭敬有加,可是物是人非,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权势滔天的娘娘了,叹气道:“巫鬼道早已亡了,还提昔日称呼做什么。”
马武道:“是,娘娘说不提便不提,便如娘娘说要让我等投入天师道一般,马武向来是不敢违拗的。”
马武虽然说得卑微无比,但这言辞之间还是有一些怨怼之情露出来,那‘婆婆’显然也听了出来,沉默片刻,叹气道:“当初是我一意孤行,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马武依旧叩首道:“马武不敢妄言对错,只是想说,今日之天师道虽无当初巫鬼道兴隆庞大,但门人弟子知廉耻明忠孝,人心如一,却以天师道更胜一筹,若让马武选择,宁可做天师道大祭酒,不做巫鬼道鬼帅。”
那‘婆婆’一怔,对马武所言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说道:“是么?那你还来做什么,还不回去继续做你的天师道大祭酒。我是死是活,本就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也不稀罕有人前来探望。”
马武道:“天师道可以无大祭酒,却不可以无张天师,马武此来,特请娘娘网开一面,放过张天师。”
那‘婆婆’冷笑道:“怪不得你会急匆匆跑来这里,原来不是为我。这张天师是谁,你求我放他,真是问道于盲,问错了人?”
马武道:“张天师便是张道陵,娘娘何必装作不知。我知张天师就在这里,请娘娘放他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那‘婆婆’道:“我不认识什么张天师,这里行尸走肉倒有一具,乃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恩之徒留下的,莫非你就是想见他?”
马武道:“马武不知娘娘说的是谁。张天师宽厚待人,礼贤下士,既不是行尸走肉,也不可能是忘恩负义之徒,请娘娘明鉴。”
那‘婆婆’怒道:“马武,你驳我之言,敢说我的不是?”
马武忙道:“不敢,马武身为鬼吏之时一切听从娘娘法旨,今日身为天师道大祭酒,便只为天师道之公道而仗义执言。”
那‘婆婆’冷笑道:“好一个仗义执言,也不知这张天师有哪些好处给了你,让你替他这般说话。马武,你既然早就不是巫鬼道的人了,也无须跟我客气,不用跪着了,你起来吧。”
马武道:“是。”叩首起身,抬起头来。
那‘婆婆’直到这时才看清了马武容貌,见他白头皓首,叹道:“你原来也这般老了。”
此时的马武虽然老当益壮,但满头的白发掩盖不了岁月的沧桑,时光荏苒的感觉在一人的身上展露无疑。马武也看见了她,呆愣良久方道:“马武虽老,而娘娘却无什么变化,还和昔年一般模样。”
那‘婆婆’语气转柔道:“我是个亡人,当初是什么模样,如今也是什么模样,虽然不老不死,却不如你活得更有感觉。由生而灭,由年少而至年老,生命就该在这其中变化流淌,直至泯灭。我当初还想追求什么永生不灭,如今却更想像你一样,能够亲自体验一下这生命流淌的感觉,可惜却已不能了。”
马武道:“娘娘能够这样想,足见感悟颇多,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眷恋以前的岁月而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何不如这万千生命一般,由生而灭,由灭而生,前世今生尽都抛入这轮回之中,了断这一切。”
那‘婆婆’道:“你这话是何意?”
马武道:“马武是劝娘娘放手,不必再沉迷过去了。”
那‘婆婆’变色道:“你说什么?我之所以如此,你难道都忘了,今日却跟我说不必沉迷过去,莫非前情都是空梦一场,就此作罢。”
马武道:“娘娘数百年如一日,其情不变,固然值得嘉许,可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不恭的话,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却留恋过去沉迷不醒,又岂是智人所为,须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娘娘执迷不悟,深受其苦,岂不是庸人自扰。”
那‘婆婆’怒道:“你说我是庸人?”
马武大声道:“娘娘自然不是庸人,但在情之一字上,为情所困,就不是智人所为。其实娘娘何必还要建这样一座陵墓以自困,只要心结不解,便是简简单单的画地为牢,娘娘也走脱不开。只因为你早已被这往事迷塞耳目,今事却又拒而不知,过了这么多年,娘娘还是活在过去,而我马武却一日如一日的活到现在,以此看来,我不谛于比娘娘多活了这么些年。以多活这么些年的所闻所见,自然会剖事明白,马武命虽不长却心已老迈,而娘娘命虽长久却依旧年少心肠,如此马武倚老卖老,才会向娘娘大胆进言,劝上一劝。”
那‘婆婆’讥笑道:“我比你年少……”可是再看几眼马武容貌,回思自己这千百年如一日容颜,的确是马武更像一个年老德韶之人,而自己却还像一个情场失意的少女。
“你也不过是看上去年老,就敢教训起我来。”那‘婆婆’的语气已变得不如刚才那般刚烈。
马武道:“娘娘留守此处,所盼所等不就是张天师么?可是我却要直言劝告,快放手吧。今日张道陵与当年张顺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那‘婆婆’厉色道:“怎么不是同一人?是我亲自托人化血重生,灵魂血脉都是一人所传,还会差了。”
马武道:“凡人子息也是血脉相传,可不是将父比子,视同一人。而魂魄之事,记得娘娘曾说,当年那慈航静斋的高人就已有言在先,这魂魄转化之后如同新生,根本就不记得先前之事,既然如此,以张顺魂魄血脉转生之人就已与张顺无关,子承父脉,张道陵也一直以张顺为父,这就不是同一人了。娘娘,这张顺,已经死了。”
那‘婆婆’颤声道:“胡说,他没死,还不是好端端活在世上。张道陵就是张顺,张顺就是张道陵,只是他不记得我而已,假以时日,未始想不起过去之事,到那时……”
马武插口道:“到那时,只怕娘娘会更失望。”
那‘婆婆’愕然道:“为什么?”
马武道:“这些年来,我比娘娘多悟出一个道理,那便是付出并不一定会有回报。娘娘一味的自我牺牲,却不问对方如何,只以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两情相悦自然是如此,但若不是呢?那娘娘之所为,只会让人负累颇深,拒又不是,纳又不是,何来琴瑟和鸣之感。”
这话说的再也清楚不过,那便是张顺不喜欢她,只是盛情难却,碍于她的权威,又不好拒绝,而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那‘婆婆’怔怔望着马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