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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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凡世一座楼子里听戏。夜华他离我而去已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战,擎苍身死,夜华以元神祭东皇钟,魂飞魄散。玉清昆仑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东皇钟那重重一撞,引得东皇钟悲鸣七日。

折颜说,他赶到时,夜华已气绝多时,我浑身是血,披头散发抱他坐在东皇钟底下,绍筑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谁也靠近不得。东皇钟七日悲鸣,引得八荒众神齐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个仙伯来取夜华遗体,十四个仙伯在外头祭出鸣雷闪电连劈了七天七夜,也没将那道仙障劈出个缝来。

折颜道,我以为你要抱着夜华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幸亏东皇钟钟声传得远,扰了墨渊的清修,第八日上头,将墨渊引来了。

他说的那些我全记不得。那时,我只觉得夜华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实抱着他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也不错。纵然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地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旁沉沉唤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着他的脸,我晓得他在我身旁。

折颜说墨渊是在第八日上头赶来的。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清楚,朦胧中大约有个印象,那时我坐在东皇钟底下脑中空空,前尘后事全不晓得,恍一睁眼却见着墨渊他立在仙障之外,皱眉瞧着我。

我一颗干成枯叶的心稍有些知觉,才反应过来自己仍活着,夜华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华他死了。我见着墨渊他就在近处,觉得墨渊他大约能有办法救一救夜华,他当年也是历了东皇钟这个劫的,最后仍回来了。我觉得只要能救得了夜华,只要能让他再开口叫我一声浅浅,莫说七万年,七十万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着夜华跪到墨渊身边求他救一救,真要起来时却全身无力。墨渊疾走两步过来,检视了半日,叹了口气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让夜华他走得好些吧。

墨渊重回了昆仑虚,我将夜华带回了青丘,十四个仙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觉得夜华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给任何人。一串仙伯在谷口候了半月,无功而返,回九重天同天君复命。

第二日,夜华他一双爹娘便驾临了青丘。

他那面上温婉又乖顺的亲娘气得浑身发抖,湿透的绣帕一面揩拭眼角一面道:我今日始知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凡人素素,我儿夜华却是造了什么孽,前后两次都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时他巴心巴肝为你,为了你甚而打算放弃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间的债,天君当年判你还她的眼睛,判你产下阿离后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过失了一双眼睛罢了,我儿却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诛仙台。好,你跳了,我儿夜华他也随着你跳了。这是你飞升上神的一个劫,夜华他呢,诛仙台那一跳,整整睡了六十多年。如今三百年后,又因着你,因着你灰飞烟灭。我儿他,他这一生自遇见你便没一时快活。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却心安理得霸着他。如今他已死了,你连他的尸首也要霸着吗我只问你,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

我嗓子发涩,往后踉跄了两步,迷谷一把扶住我。

夜华他爹在一旁道:够了。又转身与我道:小儿诛杀鬼君擎苍,以元神阻挡东皇钟灭噬诸天,乃是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乐胥之言皆为妇人之见,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儿的尸首,上神确该归还。上神虽与小儿有过一纸婚约,终未大婚,占着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有些不合。小儿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小儿此种,理当葬在第三十六天的无妄海中,还请上神成全则个。

夜华被带回九重天那日,是个阴天,略有小风。

我亲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时,心中存了极荒唐卑微的念头,希望他能醒来,能抵着我的额头告诉我: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可终归是我的痴念妄想。

夜华被他爹娘放进一副冰棺里头,当着我的面,抬出了青丘。我只留下了他一套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颜送了棵桃树给我。我将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浇水添肥,不日这桃树便长得枝枝杈杈。桃树开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将夜华留下的玄袍收敛入棺,埋在这桃树底下,做了个衣冠冢,不晓得待这棵桃树繁花满枝时,它会是个什么模样。

迷谷说:姑姑,您还记得您有个儿子吗,要将小殿下接回青丘吗

我摇了摇手。我自然记得我有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阿离。但眼下我连自己都不大有工夫照顾,更遑论阿离。他在天上会被照顾得很好。

夜华被他爹娘带走后,我在桃树下枯坐了半月,整日里浑浑噩噩,眼前常出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头发柔柔散下来,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或靠在我膝头翻书,或坐在我对面摆一张几作画,水君布雨时,还会将我揉在怀中,帮我遮雨。枯坐在桃树下的这半月,我觉得夜华他时时伴着我,我很满足。

我觉得心满意足,折颜四哥连带迷谷毕方四个却仿佛并不那么心满意足。第十六日夜里,四哥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提进了狐狸洞,放到水镜跟前一照,敛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个什么样子,夜华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四哥说得不错,我觉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晓得是不是我灰飞烟灭了,就一定能找到夜华。灰飞烟灭这档事,总觉得大约是什么都不剩,一概回归尘土了。倘若我灰飞烟灭了,说不定就记不得夜华了,那还是不要灰飞烟灭的好,如今我还能时时看到他在我跟前对着我笑,这样挺好。

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双眼缚着厚厚的白绫,那白绫上还沾了几片枯叶。这个白绫长得同我日常缚的那一条不大一样。脑子慢吞吞转一圈。哦,月前折颜将我捉去换了眼,这个白绫是他制的上了药水的白绫,是以同阿爹为我做的不一样些。

四哥叹了口气,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这么大岁数了,生离死别的,还看不开吗

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去看开。如果我晓得该怎么做,兴许就能看得开了。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桩往事时,不晓得怎么,全记不得夜华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华去后,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脑中一日日闪的,全是他的好。我从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说他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便再不会珍惜。我何尝不是如此。

长河月圆,夜深人寂。无事可做,只能睡觉。

我原本没想着能梦到夜华,这个梦里,我却梦到了他。

他靠在一张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半晌,将一干文书归在一旁,微蹙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抬头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什么戏文话本。

我沉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这真是老天爷赐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树下时,

那些幻影从不曾同我说话,梦中的这个夜华,却同活着时没两样,不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还能同我说说话。

自此之后,我日日都能梦到他。我觉得睡觉真是个好活动。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一想,也就释然了。他们凡界有个庄周梦蝶的典故,说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变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片刻后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仍是凡人庄周。不晓得是庄周发梦变作蝴蝶,还是蝴蝶发梦变作了庄周。从前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把梦境当作空幻。如今这样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个个儿,把梦境当作真的来过日子,把现实全当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样没差,不过换种过日子的方法而已,却能令我快乐满足。这也是一种看开吧。

折颜同四哥见我气色渐好,只是日渐嗜睡而已,便不再常看着我,大约他们已多多少少放下了心。

九重天没传来立新太子的消息,只听说昭仁公主素锦被永除仙籍了。因东皇钟异动时,她身为守钟仙娥,却未能恪尽职守,及时上报天庭。她身在其职却不能行其责,间接害得太子夜华与擎苍一战孤立无援,终以自身元神生祭东皇钟,魂飞魄散。天君痛失长孙,震怒非常,当即将她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要经百世情劫。

我觉得天君对素锦这一罚罚得有些过了,大约是迁怒。但这些事终与我无干,便也只是当个闲闻来听听。

掉个角儿来走这条人生路,我走得很好。在这个人生里头,我相信夜华是活着的。

当初做给他的那个衣冠冢成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因它时时提醒我,这一切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夜华死了,他死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是个极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将那衣冠冢掀了。便在狐狸洞中另开了一个洞口。

四哥得空时常带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怀,顺便遣他的怀。游山时他会说:你看这高耸入云的大山,站在山顶一看,这世间一切渺小如斯,不会令你心胸瞬时博大起来吗不会令你觉得小儿女情伤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一挥手便可抹去吗游水时他会说:你看这飞流直下的瀑布,奔腾入河川,不舍昼夜,且从不回头。你看了这个瀑布,不会觉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头,总是要向前看的吗游集市时他会说:你看这蝼蚁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过数十载春秋,且还受司命排的种种命格所困,种田的大多一生穷苦,读书的大多志不能展,养在深闺的好女儿大多嫁个王八丈夫。可他们仍欢欢喜喜地过着。你看了这些凡人,不会觉得自个儿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吗

初初我还听着,后来他说上了瘾,每回都要这么说一说,我嫌弃他啰唆,再去凡界便只一个人了。

夜华去后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听戏,遇见方壶仙山上一个叫织越的小神仙。在凡界听戏须得照着凡界的本子来,觉得角儿唱得好便捧个钱场,喝彩时投几枚赏钱到戏台上,也算不辜负了戏子们一番殷勤。

织越小仙大约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红木雕栏后头一干看戏的扔银钱扔得热闹,眼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报了家门,找我借些打赏银钱。我虽有些奇怪她一个小神仙自当习得变化之术,变一两个银钱出来理当是桩小事,还是借了几颗夜明珠给她。后来才晓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游惹祸端,将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不过是个点头之缘,此后我去凡界看戏却回回都能遇上她,这点头之缘便硬生生被掰成了个长久缘分。织越生得喜辣活泼,又不缠着我打听我是谁家住哪里芳龄几何,我觉得难得。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说说话,又不是四哥你看这跌宕起伏的戏文这种说话,也挺不错。

这么一来二去的与她同听了十多场戏,算算日子,大约已两月有余。

今日,我又坐在这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地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时,夜华他离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觍着脸在我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

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我那个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同我说戏,额外也常说起他这个远房表哥。按她的说法,

她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加个整日啼哭不止的柔弱小儿,可怜可怜。她每每叹出可怜二字,脸上便果然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我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近来已将生死看开。

织越执起茶壶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那个表哥,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都以为他只剩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浪高,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的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一个尊神。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根本没死。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用整日再哭哭啼啼了。

四周刹那静寂无声,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得自己干干道: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你表哥他可是太子夜华他可是九重天天君的长孙太子夜华

织越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

我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眼风不易扫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又想起我是在集市上召的祥云驾的紫雾。

腾云上得半空中,天高地远,下视茫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门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脑中越是空茫。我踩着云头在天上兜转了几个来回,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不料脚上一滑,险些就要栽下云头,幸好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墨渊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驾个云也能跌下去

我转过身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急切道:夜华呢师父,夜华呢

他皱了皱眉,道:先把眼泪擦了,我正要找你说这桩事。

墨渊说,父神当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华投生,他投生后,这神力便一直随着他,藏在他的神识中。三年前他不晓得夜华还砍了瀛洲的四头凶兽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才以为他已没救了。想必夜华是以父神的全部神力抵了东皇钟的灭天之力,元神被这两份力冲得损伤了些,便自发陷入了一轮沉睡,却叫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连夜华他自己,怕也是这么想的。

墨渊说,他这一轮沉睡本应睡上个几十年,可玄晶冰棺是个好器物,无妄海虽是沉天族遗体的,其实却是个休养圣地,才叫夜华只三年便能醒来,实在歪打正着。

他说的这些话我大多没听见,只真切地听他说,小十七,夜华回来了,他刚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

我从没想过夜华他竟能活着。虽默默祈祝了万万千千回,但我心中其实明白,那全是奢望。夜华他三年前便灰飞烟灭了,狐狸洞前的桃树下,还埋着他临死穿的那身衣袍,他死了。他临死前让我忘了他,让我逍遥自在地生活。可,可墨渊说夜华他醒过来了,他没有死,他一直活着。

我一路腾云回青丘,不留神从云头上跌下来四回。

过了谷口,干脆弃了云头落地,踉踉跄跄朝狐狸洞奔。路旁遇到一些小仙同我打招呼,我也全不晓得。只是手脚不由自主地发抖,怕见不到夜华,怕墨渊说的都是糊弄人的。

狐狸洞出现在眼底时,我放缓了步子。很久不从正门走,不留神洞旁三年前种下的桃树已开得十分繁华。青的山,绿的树,碧色的潭水,三年来,我头一回看清了青丘的色彩。

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青山碧水中的一树桃花,犹如九天之上长明不灭的璀璨烟霞。

那一树烟霞底下立着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修长手指轻抚跟前立着的墓碑。

就像是一个梦境。

我屏着呼吸往前挪了两步,生怕动作一大,眼前的情景便一概不在了。

他转过头来,风拂过,树上的烟霞起伏成一波红色的海浪。他微微一笑,仍是初见的模样,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红色的海浪中飘下几朵花瓣,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他伸手轻声道:浅浅,过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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