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翻看天花板的死鱼眼珠子,此时只略略一转,就变成了白水银里点黑水银般的灵动眼眸,那小孩保持着肚皮朝上的死鱼姿势,眼波在我脸上转了又转,终于悻悻坐起身,从腰间摸出一只银吞口绿鲨皮刀鞘,把指缝里夹着的小刀还进鞘中,又仔细插回腰带里别好。他揪起前襟凑到鼻子下闻闻,撅嘴道:“我也省得西域的葡萄酒未必能乱真,可旁的物什还不及这个……番茄酱是何物?”清脆的童音里透着不甘。
“番茄酱嘛,顾名思义,就是番茄做的酱……别问我番茄是什么!”我竖起一根食指拦住他的问话,“这时代的中原还没有呢……嘿嘿,让我们说点别的,柴宗训小朋友是吧,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可怜的小姨被你这低劣的恶作剧吓晕过去了,你干这种事之前应该想过怎么收拾残局吧?”
真的很低劣,只有没见过真正死尸的人才会演的这么假,只有没见过真正死尸的人,我瞟一眼那边榻上倒着的某位将门虎女,才会信以为真吓晕过去。话说,她好歹也是名将之后,难道连个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都没见过?好吧,也许她从小接受的是大家闺秀养成模式,近距离观察死尸大约不是宦门淑女的必修课……
柴宗训两条小腿一盘,手支在膝上,大大咧咧道:“有什么打紧!小姨来看我,十次有八次是要晕死的!便说上回,我不过是在她的茶盏里放了只极小的青虫子,她就摔了杯子晕过去了!还有上上回,我在她坐的茵褥上涂了些藤黄颜料,染花了她的裙子……哦,我记差了,那回小姨并未晕死,只哭着跑出去而已……反正没两日又会进宫来,不打紧的!”
汗,我真有些同情符小姐了,只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要忍受这小P孩三番五次的捉弄,她也不容易啊……不过没想到荣哥的儿子居然这么淘气,我猜荣哥小时候肯定不这样,应该是早熟又懂事的那种吧,我在心里勾勒着不苟言笑的某男幼年版,不觉轻笑出声。
柴宗训忽然探身过来,黑亮的眼珠紧盯着我,疑惑道:“你怎不晕过去?你也是女子吧?莫非不怕?宫娥都怕我呢!”得意洋洋的表情。
“切,你那一看就是假的!”我撇嘴以示鄙夷,却又想到,这话题还是不要继续探讨了,万一他为了演技逼真非要看人垂死的样子,或者……制造个死人出来……不要忘了这是万恶的封建皇权时代!咳,我抖袍襟站起身,“好啦,闲言打住,你小姨已经躺半天了,怎么还没醒过来?”才向榻边迈了一步,就想起还是应该避嫌,便停住冲门外高声喊道:“来人!”
门外明明有两个宫女,刚才符小姐那声尖叫她们就该听到的,这回我连喊两声她们才磨磨蹭蹭进来,贴在门边遥遥施了个礼,小心翼翼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眼睛都没敢抬起来。
我瞟一眼满脸不在乎的柴宗训,心道,这小子积威够盛啊,这宫里一定被他祸害得够呛。
“符小姐晕了,你们去看看,赶紧把她救转醒了。”
那两个宫女跑到榻旁,手掌只虚扇着风,貌似没什么救护经验,居然连掐人中都不会!我正要开口点拨,柴宗训已蹿到我身旁,冲两个宫女指挥着:“掐人中!怎地连这都不会!”
失笑,我拍拍他的头顶笑赞:“聪明!和我一样!”又找到机会夸自己了,呵呵。
一低头,就见他仰着小脸看我,乌溜溜的眼珠好似两颗黑曜石,咧嘴一笑,左边嘴角龇出一颗小虎牙。
……
忽然心有所感,我猛回头,大殿门口,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逆光立着,遮了半幅夕阳。
心怦地一跳,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他慢慢走近,似乎每一步都凝着隐忍,停步在我跟前,炽烈的目光泻尽相思之苦,细细抚在我的肌肤上。
脸上被他盯的烫起来,我垂下头,大片的明黄撞进眼帘,我脱口道:“你穿黄袍我都不适应了,看着真晃眼……”说完越发抬不起头了,那么久没见,见面第一句话就算不能惊天地泣鬼神掷地有声,也不该这么没营养啊,泪。
耳边,他低声道:“我去换过可好?”
“啊!”一愕抬头,他神情温煦,不象开玩笑,我忙拦他,“我随便说说的,你去看我的时候都穿便装,现在看这晃眼的颜色我不习惯……你随意好了!”
他轻笑,“偶尔我在宫里也着便服,唔,倒是要在你面前多穿几次这袍子,你看多便惯了。”
我笑道:“我才不要看惯龙袍呢,其实我还是喜欢你穿那种……”
直到余光里现出一个小身影,我才猛醒,两个人居然一直这么站着,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傻话……
柴宗训凑过来,规规矩矩施礼,“拜见父皇。”
荣哥一低头,眉毛立时拧起来,他指着柴宗训的胸口问道:“这是……莫不是又淘气了?!这回又害了谁!”说着目光滑过来,我摇头笑道:“我没事……”受害者在那边躺着呢,荣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啊……顺手摸摸柴宗训的头顶,嗯,这高度摸着还真方便。
柴宗训拉拉荣哥的袍襟,扬了小脸道:“父皇,儿臣讨赏。”
荣哥失笑,“讨赏?这般顽劣竟还要讨赏?说吧,讨甚么?”
“父皇,儿臣要她!”他小手向我一指,很没眼色地笑着,“父皇让她进宫来,让她去儿臣宫里!”
荣哥看我一眼,低头对柴宗训道:“去你宫里作甚?”
“我要他陪我我玩!等我长大了娶她!”
抖!这是谁教育出来的孩子!
荣哥板着脸,很认真的摇头道:“不可,她是父皇要娶的人。”
晕!这父子俩不要一本正经地进行这种对话好不好!他们倒是够坦然,我可受不了这种刺激!
忽听咚的一声,榻边那两个宫女惊道:“符小姐!符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刚缓醒竟又晕了过去!”
看来受不了这刺激的不止我一个。
荣哥望一眼榻上,怒道:“竟又把你姨母气晕了?!你姨母怜惜你,好意进宫探看,陪你玩耍,每回父皇有甚惩戒,你姨母倒要为你求情!偏你这般顽劣,总要讨那打骂吃才罢!恁地不知好歹!”
柴宗训撅嘴道:“哪个要她陪,姨母无趣的紧,进宫来倒象是专让父皇惩治儿臣的,”向我一指,“儿臣要她陪,父皇又不予我!”
荣哥黑着脸,沉声道:“这等顽劣,略教不改,父皇罚你禁足十日,闭门思过,抄《千文》百遍,你可心服?!”
“不服!儿臣自然不服!”
“不服也由不得你!”荣哥冲门外喝道:“来人!带皇子回仁智殿,禁足一旬,任何人不得敕令不得私相探看!”
柴宗训倔强地挺着腰,昂着头,紧抿着嘴唇,并不讨饶一句,小腿迈开,抢在两个负责监押他的宦官前头出了大殿。
临出殿门,回头看了我一眼。
“荣哥哥!你……”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呃,他这神情明白告诉我,即便求情也是无用……心思转转,我微微一笑,作随意状开口:“记得大禹的父亲鲧用堵塞之法治水,结果不幸失败,后来大禹改堵塞为疏导,终于驯服了洪水,治理了水患呢……”
他摸摸下巴,目光盘桓在我脸上,沉吟不语。
“陛下!”符小姐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弱柳扶风般走过来,“请陛下念宗训年幼,从轻发落!”又惨声道:“自姐姐辞世,宗训便失慈教,臣妾每念至此,总不免心下恻然,此番他无非是与臣妾顽笑罢了,陛下为臣妾责罚稚幼,臣妾惶恐,情愿代宗训受罚!”说着她推开两旁宫女,娇娇怯怯地上前一步,盈盈一拜,我正在感慨自己的目光完全被她欠身时的“半掩暗雪”吸引过去,就见她似是刚刚苏醒腿上无力,整个身子一歪,向着荣哥就软倒过来……
我一个箭步迎上去,双手扶住她贴过来的身子,微笑道:“符小姐当心!”
她飞快看我一眼,又垂下眼帘,幽怨地娇声道谢。
旁边两个宫女赶紧扶住她,我见她们扶得牢了,才松开手,转身走开。
从荣哥身边经过,并不拿眼角夹他。
荣哥沉声道:“宗训顽劣,有负长辈慈护之意,此番小示惩戒也是罪有应得,无须为他讲情!”又温言道:“这些时日顽童闭门思过,你也勿要进宫来看他,以免他又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而后命宦官去内府取补品给她,拿回去调养身体。
符小姐表情复杂,最终只娇滴滴地施礼谢恩,不情不愿地告退出宫。
临走到门口,也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竖着耳朵,直听着她和宫女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长吐口气。
荣哥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我,唇角慢慢绽出一个微笑,“又赌甚气呢?”
有那么明显吗?好吧,也许有吧,可我实在难以启齿,难道要我说因为刚才符小姐往他身上倒,他完全没有避闪的意思,所以我觉着不爽了?
我的骄傲让我说不出这种话,即便说出来了,除了让他得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压下心头那难言的郁闷,我转开脸,“没什么……晚了,我回去了。”绕过他往殿外走。
臂上一紧,他攥住我的手臂,蹙额道:“回去?这便回去?!”
“是啊,我又没搞什么‘雪夜访戴’的行为艺术,你激动什么?我今天只是……只是有点想看看你,有开心的事想和你说,现在我见到你了,看你过得很好,”哼,的确很好,还有美人可供观赏呢……“我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回家了。”
“有甚事要对我说?”
“没什么,不想说了!”挣扎,他的手紧紧握在我的大臂上,目光坚定,毫无松动,我撅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无非今天当了回侠女,小试身手而已。”简单把在柳湖耍帅的事说了一下,“就这样,本来高高兴兴来和你分享快乐,现在觉得为这点事巴巴跑进宫来真不值当……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你别拉着我!”
他松开我,淡淡道:“与才子名士游湖自是疲累的……”
诶?我睁大眼睛看他,他视线飘开,抱臂于胸,板着脸,不说话。
气死我了!这家伙真会转移矛盾!
我气鼓鼓大步走出殿去,步下石阶,清凉的晚风把我的袍襟扑啦啦吹向身后,也吹得我的步伐渐慢渐缓,抬头望,一弯春月勾在树梢。
终于停下脚步。
木香淡淡,静默地从身后漫过来……
蓦地手上一暖,一股热流顺着指尖直窜头顶,一颤,如有电流通过。
恍惚觉得荣哥的手也震了一下,但他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紧紧把它包进掌心。
心噗通噗通大跳,真没用,又不是第一次被他拉住手,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跳频率!
目光凝在远处的青砖宫墙上,不好意思看他。
他拉着我的手,停顿了一会,低声道:“你头一回进宫,我带你各处看看。”
咦,我好象不是头一回进宫吧……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有些激动紧张呢?这发现让我开心起来,我轻轻抿住笑容,随他拉着我走来走去。
~
真的只是走来走去,尽管他不时把路经的宫殿名字报给我,又把内诸司、外诸司一一指给我看,可是我几乎没怎么听,而他大约也知道我没仔细听吧,最后索性只是携着我的手,在月下漫步。
这样就很好了。
很快,我注意到一个问题……
我一本正经地问他:“都这时候了,怎么有这么多宫殿都没掌灯啊?”
他含笑瞥我一眼,俯在我耳边道:“你当真猜不出么?”
我低头掩饰唇边笑意,那个,好象史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呢……
在一座大殿前,我停住脚步,仰望顶上的巍峨飞檐,还没等我开口,他已揽住我的腰,带我跃了上去。
笑,貌似他已经很了解我的爱好了。
高处的空气就是不一样啊,我托腮坐在屋脊上,闭目感受徐来清风。
凉风习习,月明如练天如水。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静了片刻,就听他喟叹着,“真是好吃醋的丫头啊……”
切,居然说我,我看你比我更好这口!
他继续道:“方才,你在纯和殿里和我赌气,莫非也是吃醋拈酸?”
我别开脸,不理他。
他勾转了我的下巴,忍笑道:“傻丫头,不如此怎能激得你出手?”
诶?这厮……
我甩开他的手指,“那又怎样?即便没有她也会有别人,这宫里,这世上,有多少女人想爬上你的床,你真的不知道吗?”本来只是不甘被他算计,嘴硬几句以充场面,结果说着说着就真的灰心起来,“你看这宫里,虽然现在很多房间空着,但它们过去曾埋葬过多少痴心怨魂,以后又会住进多少深宫怨妇!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甘愿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是劣根性还是臣妾人格?真可怕!人生之不堪莫过于此!”
他叹道:“你当年就这般说过,我早已记在心里了。”
嗯?眨眨眼看他,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便是嫁了民间男子又能如何?”
“什么?”
“即便你嫁了民间男子,他也未必能如你所愿终生不纳妾,到那时虽不是在宫里,依然有诸多女人,嗯,你所谓‘分享同一个男人’,那样与宫中境遇又有何不同?”
可悲,这时代的制度就是如此!
“不如这样,荣哥哥,你下令在全国推行一夫一妻制吧!不许纳妾!违令者斩!”
他苦笑,“我一人如此也就是了,若要举国百姓皆不得纳妾……未免不近人情……”
“呸!不让纳妾就是不近人情吗!岂有此理!!”我跳起来,咦,他刚才好象说……我坐回他身边,“你刚才第一句说什么?”
他捏捏我的脸颊,故意不直接回答我,“你今日才知么?或是你定要听我亲口说出才安心?”
红了脸,其实我早知道他是这时代的凤毛麟角,不过,也许我是很没安全感的人,也许我总是想的很多,于是就瞻前顾后,裹足不前,简直有了心理障碍。他说的对,在封建男权社会,娶不娶小老婆不由职业决定,当然太穷娶不起的除外,你让中举前的范进娶一个试试!可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诶?娶小老婆怎么成上层建筑了,咳咳……
总之,若是因为假设的可能就怀疑一切,不敢相信别人,实在很没必要啊!
他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答复,我轻笑,张臂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蹭蹭,成心气他,“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经常抱抱已经让我很满意啦~”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回抱我,身体也有些僵硬,我正暗自奇怪,就听头顶上响起他低沉的声音:“嫁我,每日给你抱,否则便不许抱了。”
我震惊抬头,愣了一秒钟,放声大笑!
他的脸庞被夜幕轻掩,但仍能看出神色古怪,大约也在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不好意思呢!
我笑得几乎岔了气,忽然身上一紧,我正要揶揄他倒底忍耐不住,顺便得意自己魅力无敌,就觉身子一飘,他抱我立在一旁,放我站稳,自己向前走几步挡在我身前。
这状况,过去不是没出现过……
我探头看去,果然看到在他身前不远处,两个黑衣人凌风而立!
这两人都身着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站在近处那人,手握在剑柄上,剑未出鞘,已凝了满身杀气,看气场分明是个高手!我目光上移,触到他的眼睛,险些惊叫出声!!
曾经清泉般的明眸,似乎永远驻留着最澄澈的月光,如今寒意凛冽,只看一眼,便让人如坠千年冰河底……(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