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当初打赌要张知谨答应我一件事,确实有想戏弄他的打算,但经历了昨夜,我再无这个兴致。
尽管折了梅,却也知道自己微末的功夫不过是井底之蛙,他们的担心怀疑不无道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当我捧了梅花出现在他们面前,当李归鸿春风满面几乎冲过来抱我,当张知谨洒脱一笑问我要他答应何事,我只淡淡笑了,摇头道:“还没想好,暂且记下罢。”
“那可不妙,岂不是要拿我一世!”张知谨眨一下眼,调侃的笑。
李归鸿赞许地看我,恐怕误以为我有了谦逊低调的美德。
我亲自在李归鸿的书房里挑个位置放了玉瓶红梅,那枝白梅已找了只淡青橄榄水翡翠瓶插了,摆在我卧室的香几上。
李归鸿心情大好,拉了张知谨和我去马厩,执意要挑匹汗血宝马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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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朗朗,碧天无云。
远远就见马厩里拴了几匹枣红、栗色的骏马,俱是头细颈高,四肢修长。
我问李归鸿道:“是这几匹?听说汗血宝马流的汗是红色的?”
他点头,“汗血马奔跑之后,琵琶骨处便会渗出血色之汗,待慎之试过马妹妹就能见到了。”
张知谨也不客气,径自走过去挑起马来,不多时已牵出一匹,腾身跃上笑道:“便试这匹!”一抖缰绳,镫子一磕马腹,汗血马四踢腾开,在旁边的空场上风驰电掣地奔跑起来。
他今日穿了一领朱砂地团领绣袍,腰上系八宝玲珑玉绦环,人隽朗,马矫健,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曹植所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老杜也有“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名句,真人版,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我禁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李归鸿更是喝出彩来。
跑了几圈,张知谨弛马近前,一飘腿跳下地,动作干净利落,确是行家里手。
我凑上前,就见马的肩胛上果然象流了血,我笑道:“当真和书上写的一样呢!”却又疑惑向李归鸿:“当初汉武帝为这种马不惜发动战事,应该是很难得吧?你哪来的这几匹?”
李归鸿微微一笑,还未开口,张知谨已抢先道:“便是再多几匹云逸兄也可得来,不过却要等些时候。”看我迷惑的表情,他益发大笑,“水妹妹莫非不知云逸兄做何营生?”
我困惑道:“不是膏粱子弟么,难道是马贩子?”
他二人闻言先是一愣,忽而相视大笑,张知谨勾着李归鸿的肩头,笑得直不起腰,“膏粱子!马贩子!”
我过去扯住张知谨的衣袖,把他的手从那个肩上拉下来,阴森道:“断袖之癖……”
两人立时止了笑,青了脸瞪我,李归鸿眉头微蹙,嗔道:“妹妹真是口无遮拦……”
我对他眨眨眼,侧身靠过去奸笑道:“哥哥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他表情无奈,“愚兄不过是把丝绸茶叶贩到西域,再把西域物产诸如良马、象牙、犀角、琥珀、绿盐(1)、胡桐泪(2)、青琅玕(3)之类贩进中原罢了。”
我恍然,国际贸易啊!
难怪那次给我西域的织品。
“不过,怎么从不见你忙生意?似乎做你们这行的都要去丝绸之路上往来奔波吧?”
“先父在时已做大了生意,传到我手上自有可靠的人跟商队,我不须亲自去的。”
哦,真幸福……
“这些无趣的话你们不妨回去聊!”张知谨这人没耐心也并不掩饰,“难得试马的好天气,却罗嗦这些个没用的!果然是好马,水妹妹可要试试?”
又是那种讨厌的笑,摆明了断定我不会骑马。
这人好象以挑衅我为乐,只可惜我穿过来之前是会骑的,虽不象他那样骑术高超,但渡假时去康西草原跑马也从没掉下来过。
我含笑对李归鸿道:“有劳哥哥帮我挑匹温顺的。”
李归鸿惊讶看我,“妹妹几时学了骑马?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慢慢跑没事的,再说不是有你照应着么。”对他甜甜一笑,我撇开惊诧的两人,跑过去相马。
我挑了匹漂亮的,从马的正面左侧走过去,摸摸它的颈,先联络感情,然后中规中矩骑上,试着小跑起来。
加速,四蹄腾起,果然是好马,平稳迅捷,步伐轻盈。跑了两圈,忽然童心大起,据说这个种类是世上跑的最快的纯血马呢,我来试试。
放马驰纵,追风逐电,成就感难以言喻。
直到——
事后回忆应是有枯枝败叶之类撞上马头,我骑得兴起竟没注意。
那马发了狂一般!疯狂蹿跃,我顿觉双腿几乎已夹不住惊马!
失声尖叫!
两条黑影迅疾飞过来,腰上一紧,已被当先之人拦腰抱起,后面那人似是跃上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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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香。
李归鸿抱我落在场边,我惊魂未定,眼角挂了一滴惊泪抬头看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珠在阳光下竟是迷魅的墨绿色,象两珠温润的碧玉,他的手怜惜地轻抚我的发顶,温柔的目光安抚着我惊惶的心情。
“乖,不哭,无事了。”他摸摸我的头,轻声安慰着。
“呜~吓死我了!”无暇思考,我含泪扎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缠住他的腰。
温暖的怀抱,清谧的香气,让我安心。
是的,我喜欢的安全。
他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即释然,合了双臂搂住我。
如此自然,如同已这么做过千百次。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除了这个人,这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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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一声娇笑:“哎呦,我来的不巧!”
迅速分开,他红了脸,想必我也是。寻声望去,还未看清来人,但听得惊喜的叫声:“呀!敢情是烟姐姐!我说哥哥岂能……”眼前红霞一晃,一个温软的身体扑过来,挂上我的脖子。
这个热情的熊抱让我有点透不过气,可我又不忍就这么推开她。
“你烟姐姐身子弱,偏你这般粗鲁。”身上一轻,温香软玉已被李归鸿拉开。
我定了神看她,白腻的肤色,秀挺的鼻梁,柳眉杏眼,朱唇带笑。头上梳了惊鹄髻,遍插篦梳,耳上一对红宝石坠子,流彩轻颤,身上裹了石榴红锦缎斗篷,脚上是红香羊皮小靴。
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我正自打量她,这美人已扁了小嘴向李归鸿道:“哥,你当真霸道,偏就许你抱得,我就抱不得!”
李归鸿一张脸本已恢复了常色,闻听此话腾地又泛了红,他咳一声,面带尴尬转向我,“这泼皮便是舍妹青鸾,小你一岁,素来住在洛阳外祖家的,不知今日怎么舍得回来。”
李青鸾杏眼圆睁,诧道:“哥你好生古怪!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我可是同时见到烟姐姐的!便是后来,姐姐也是与我更亲些呢,怎地今日倒要你来引见!”
李归鸿沉声道:“你烟姐姐生了一场大病,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待会儿与你细说。”
李青鸾一愣,漂亮的眼睛水汪汪地溢出怜惜,她扑过来抱住我,“姐姐……”似有些哽咽,“姐姐怎可忘了我呢……要忘就忘掉哥哥罢……”
再次被李归鸿拖走。
莞尔。
一转头,就见张知谨正负手立在不远处,举首望天,精劲的侧影竟有一丝落寞。
“慎之兄,”李归鸿唤他,“你与舍妹可是初次见面?”
“张知谨张慎之?!”李青鸾眼睛大亮,“可是那任侠之名遍澶州的张公子?早闻得与哥哥倾盖相交,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了!”
张知谨走过来,含笑唱个肥喏。
李青鸾桃腮带笑,盈盈一福。
李归鸿一手执了我,一手执了青鸾,笑道:“看来今晚须得畅饮一番了,一来贺慎之得骏,二来庆沉烟折梅,三来为青鸾接风。”
“什么得骏?什么折梅?”青鸾好奇。
“这个么,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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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鸾回来,日子过的飞快。
我惯例的读书画画时间都被她剥削去不少,每日里粘在我身侧,同吃同坐,同行同乐。
一时要放风筝——在晴明无风的日子……
一时要坐了冰车去湖面上玩——冰裂落水,获救;
一时要砸了冰面垂钓——非说上次落水时见到鱼了,捧了手炉坐守两个时辰,感冒。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天真烂漫,活泼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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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归鸿现在几乎已没了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且青鸾心直口快,经常语出惊人,也亏得他涵养好,若是张知谨那性子早就抓狂暴走了。
我发现青鸾看张知谨的眼神很不寻常,大有文章!暗想,他们倒是很相配呢,便寻了机会私下向李归鸿暗示,李归鸿笑道:“如若成了倒真是一桩美事,只恐……还不知慎之意下如何。”
我撺掇他去打探,他应了“寻个机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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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年。
这日午后,天色阴霾,象欲哭无泪的脸。李归鸿拿了个拜帖过来,递给我,笑道:“妹妹瞧这个。”
我接过,见是张洒金云笺,上面龙飞凤舞书了“绿蚁红泥”四个字,略沉吟,已知所以,我笑问:“张知谨要请你喝酒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4)
青鸾凑过头来看看,奇道:“吃酒也罢了,这又无款的,姐姐怎知是张知谨?哦,想是姐姐熟识他的字迹。”
李归鸿也正疑问着看我。
我莞尔,摇头道:“字如其人,这等张牙舞爪狂荡不拘的笔法,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李归鸿颔首道:“书画同源,果是不虚!改日尚要请妹妹与我写幅中堂。”
我含笑应下。
其实解析字体只占了五分,另五分却是猜的。我几乎算是禁足幽居,李归鸿做事谨慎,纵然交游颇广,我见过的也只有张知谨,况且他何等细心体贴,旁人的请柬又何必巴巴拿来刺激我呢。忽然心头一亮,我眨眼笑道;“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怎么许我白日出府了?”
他眼眸光闪,深笑了望我道:“王枢密罪黜,已携家眷迁回原籍了。”
谁?哦!那位非要娶我的王公子,他父亲倒台了呀!
“但仍不可太过大意,一会妹妹戴上帷帽,我们坐马车过去。”
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我正凝思不得,青鸾已贴过来,拉住我的手笑道:“姐姐帮我选衣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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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绿盐即硫酸铜矿,产于世界各地,以中亚地区最为上乘,主要用于治眼疾。
(2)胡桐泪,产于波斯、非洲、东南亚及我国东南沿海,为胡杨树脂的结晶体。
(3)青琅玕又名卤股石,原产于地中海、红海及吕宋,为热带海洋植物珊瑚所形成的岩石,做药材用。(1)(2)(3)俱为唐宋时传入中国的物品。
(4)《问刘十九》,唐,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