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是堆积了过多积尸的死气,这个荒秃秃的山头连半根野草也看不见。夕阳挣扎着从惨淡愁云的间隙中摔下光亮来,将位于山阳的一面的恢宏寺庙映得光鲜亮丽十足,金碧辉煌的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而山阴却是被积云的暗影染成了灰色,在山头便能感觉到阴风阵阵,甚至偶尔还能听到些犹如恍惚错觉一般的唳声桀桀,似是什么活物被割断了喉头时的哀嚎一般。
洪荒负着双手站在山巅之上,垂目望着即将要垂暮的落阳,微皱眉头间有着一丝的不耐,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里是他时常站立的地方,因为站在这里会让他产生将世间万物都踩在脚下的幻象。真正能将一切都踏在脚下的日子,他已经等待了很久。
终于,就在眼前了。
张三亨与李四合两人也等待了很久————洪荒这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山头之上,已然有一个时辰了,两人只是立在他身后等待,不敢发问,也不敢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小乞丐’吐到他们衣衫上的血已然干结、变硬,贴在他们衰老的肌肤上,令他们很不舒服,他们却是不敢到咫尺之外的住处去换下这件衣衫来。比这更令人难熬的是,仅仅立在洪荒的身周,便能感受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意味,这种肃杀不仅使空气更加沉冷,更使人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平日里的恭敬与客气没有使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在洪荒未允许离开之前,他们不敢挪动半步,因为没有人比四十年服侍在洪荒左右的他们,更清楚洪荒的手段。他们只得默默捱下去。
便在张李二人第一百零一次相顾皱眉时,洪荒突然开口道:“那个石屋,若是真的藏着与弗洛戈有什么关联的秘密的话,对我们而言,倒是一个不可不防的威胁。”
李四合立时便答道:“原来将军早已经想到,属下也正是为此担忧呢,那小妮子定是有一定的把握,不然她不会冒死前来,不如属下此时便去将那秘密逼问出来,如何?”他回答的速度之快,就像是快要溺水窒息而亡之人,突然浮出水面时急于呼吸空气般的迫切,因为打破沉默使他身上的压力骤减。
洪荒笑了一笑:“四先生说得对,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个秘密若是想永远成为安全的秘密,唯一的方法便是使知道它的人全部消失。”
张三亨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將军为何还要派那姓铁的家伙去守石屋?若是让他获悉了那个秘密的话,岂不是糟得很?”
洪荒微微一笑摇头道:“第一,可能威胁到我的东西,我决不会让他们安然存在,第二,我自信自己的力量,不会输于弗洛戈。”
最后一字还未落音,洪荒脚下的山岩突然颤抖起来,越抖约剧,且迅速蔓延到大半个山头,以至于整个山头的岩层,都像是一个得了寒症的病人一样,无可抑制的颤抖不已。地层下的隆隆声中,大地震颤像是要倾覆过来的一样。
不过,这种震颤只持续了很短的瞬间便停息了,洪荒望着山体上留下的千万道蛛网一般的沟壑裂纹,接着自己的话说道:“那间石屋,铁铮,还有那个女子,都是有可能威胁到我们的存在,让铁铮在石屋中看守那女子,正是方便將其一并毁灭。”他眼中蓝芒微微一闪, 向若有所思的张李二人望了一眼微笑道:“不过,却不是现在。”
张李二人心中都是一震,正是洪荒这种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得做法,让他们不寒而栗。
便在这时,山下一个身着素白的人影,疾速向山顶奔来,虽然看得出身姿曼妙,但却奔的很急,还不时回头看去,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般。
正是雨轻虹。她奔上了山顶,立在洪荒面前之时,气息紊乱,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定了定神,才向洪荒行礼道:“禀将军,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随时都能出发了。”
洪荒点了点头,微笑道:“游奇的状况如何?”
雨轻虹道:“他的情绪很好,刚刚吃下了寻常时候两餐分量的食物,还催促着要快些去寻那东西呢。”
洪荒笑道:“他到比我还急不可耐了。西蒙在什么地方?”
一听到这个名字,雨轻虹眼中蓦的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的恐惧:“他.....他......他在竹林外,”她不由自主地回身望了一眼,定了定,才低声道,“将军……那个西蒙他……他不是人,简直就是个……”
李四合寻常与雨轻虹较为合得来,这时一听,立时低声道:“什么?他欺负你了?这小子也忒大胆了些!雨虹休要害怕,待我去给你出气!”
雨轻虹勉冲他强笑了一笑道:“多谢四爷爷的好意,没有人欺负我,只是......只是......”
或许洪荒有没有听到他们争论什么,他只皱了皱眉,摆了摆手道:“咱们下山罢,该是去取终之神迹的时候了。”众人应诺一声,四道人影一闪,便从山顶上消失了。
当四人停住脚步时,已经到了枯竹林之外,使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的原因,是一种气味————血腥味。
落日之后的寒冷空气中,积蕴着足够能使人窒息的浓厚血腥味,将千百摇摆不定的枯竹也凝住不动,迟暮与暗夜交错的黯淡光亮里,像是一个个被抻长了的鬼魂的影子一般。
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张三亨与李四合立时横身挡在洪荒的身前,洪荒摇了摇头扬声道:“出来罢。”
话音未落,一个青色的影子便从竹林深处无声无息的飘了出来,正是整个身体头脸都裹在宽大麻衣中的西蒙,看起来三分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异的蝙蝠,七分像是一个随风飘荡的幽灵,却没有一分像人。
他的显身,使得血腥味更加浓厚了,仿佛这浓厚的气味时从他身体中滋生出来的一般,不过他那宽大厚重的麻衣却看不到一丝血迹。西蒙一露面便向洪荒翻身拜下,哑声道:“将军。”
洪荒皱了皱眉道:“这是……”
西蒙仍伏在地上,哑然道:“属下依照将军的吩咐,没使任何一人靠近他的住处。”
洪荒点了点头道:“一共有多少人?”
西蒙道:“九十二个,已经尽数伏诛。”
洪荒心中一动,只嗯了一声,便不去理俯身在地的西蒙,而是快步朝竹林中走去,雨轻虹不敢朝西蒙看去一眼,而是躲闪一般的紧紧跟在洪荒身后,张李二人对望一眼,也是紧紧跟着洪荒进了竹林。众人行了不到二十丈,便知道雨轻虹为何要说西蒙“不是人”了。
这里才是那浓厚到几乎能成形体的血腥味的源头,无论是地面,还是周围的的枯竹,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而换做一模一样的谙红。洪荒以及他身后的众人都停住了脚步,因为脚下已然没有路可走了
————手指、手掌、小臂、大臂、脚、腿……等无数被削断的残肢;耳朵、鼻子、眼珠、舌头……等等零零落落杂杂碎碎的被削下、挑出的器官;心、脑、肝、脾、肺、肾、肠……等一团一团、一滩一滩、一堆一堆的还存着温度的内脏;以及辨不出、认不得的肉块、器官、毛发和不能分辨的面目的头颅……像是鞭炮爆完之后的碎屑一般,铺满了地面,挂满了竹林的枝梢,使枯竹林变成了肉林。
然而,这一切不是安静的,便在这散落一地原本归属几十具人体的零落散件之上,蠕动、蛹动、滚动着十多个不属于任何形状的血淋淋的肉块,它们每缓慢的蠕动一次,便发出粘嗒嗒的声音————那是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算不得生命的生命。
脸色苍白的雨轻虹始终不敢抬眼,张李二人满脸尽是厌恶之色。洪荒也皱住了眉叫道:“西蒙!”
幽魂一般的西蒙游魂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面前,俯身拜道:“在,将军有何吩咐?”
洪荒道:“这些,都是什么……人?”连他也不知道此时该不该称之为人了。
西蒙道:“属下已经仔细询问过,有三个是早已潜伏在我曜光军中的内应,余下的皆是隶属开阳军的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便就是为了劫走一个叫做游奇的男子。”
此言一出,张三亨李四合以及雨轻虹都是吃了一惊,洪荒却似早已料到一般,连眉毛也没有抖一下,点了点头道:“做得好。不过是这般大的动静,游奇也应该听道了罢?”
雨轻虹道:“属下已告诉他,这是因为我方正在抵御侵入进来的敌人。”
半晌没有出声的李四合嘿嘿笑了两声,道:“开阳的人竟敢想趁我们不在时前来劫人,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些。”
洪荒要了摇头道:“我认得开阳已经几十年,他要做什么从来都是这般明目张胆,因为以他的实力而言,根本无须去花心思布置诡计。他这番劫人的举措,便是要告诉我,我若不交人,他便不惜与我反目一战。嘿,他却不知道,我在这东西上所花费的心思,并不比他少了,又怎么会如此就交给他?”
李四合浑身一紧,道:“这么说,我们真的要与开阳军一战了?”
洪荒微微一笑道:“不,不是与其一战,而是将其吞并————只要我抢先一步取得了那东西,便叫开阳来得归不得。呵呵,开阳军不会尊一个死人首领罢?”说着,他足尖只稍稍一点,一阵闷闷的隆隆声自地下响起,大地剧烈震动起来,出现一条条龟裂的裂缝,紧接着,整个地面如同沸腾的水面一般,腾腾翻滚起来,不多时便将地面上的血迹、残肢、碎肉、断躯……等等,连同染成了血色的枯竹一并,翻覆埋藏到深深的地下去了。当大地的震动停止之后,地面上再也看不出有一丝血的痕迹。
虽然血腥味还需要时间渐渐弥散。
洪荒没有回头,向前走去,留给身后的西蒙一句话:“下次,要做的干净一些。”
“是,属下谨尊将军教诲!”西蒙伏在新鲜土壤的地面上,诚惶诚恐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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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来到木屋前,只见脸色苍白的游奇正虚弱得倚在门边上,吃力得向远处眺望着,满面尽是紧张与担忧之色。一见众人,游奇立时快步迎了上去,且道:“怎么样了?击退敌人了么?你们都没受伤吧?”
洪荒上前几步,扶住连走路都异常吃力的游奇,温声道:“请游兄弟安心,敌人暂且被我们杀退了。虽然我们已经包围,但暂且他们还不敢贸然进攻。”
游奇急道:“这里被包围了?那我们怎么去取那东西?”
洪荒微笑道:“这一点请游兄弟放心,别说这些人,即便是人数再多一倍,也休想困住洪某自如来去。”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缓缓的且坚定的道,“不过,洪某决然不会独自逃生的。若生,便于所有的弟兄同生,若死,便与所有的弟兄共死。”
游奇用力摇了摇头,道:“洪先生,你和大家一定能够活下去的!咱们现在便去取那东西!”
洪荒有些犹豫道:“但是,游兄弟你的身体……再经着一路颠簸,只怕……”
游骑哈哈一笑道:“反正我也活不了几日了,能够早些咽气对我来说是福分!”
洪荒皱眉道:“但是……”
游奇大声道:“洪先生什么也别再说了,咱们这就上路罢!”他上前几步,向张三亨、李四合以及雨轻虹揖了一揖,道:“游奇在此多受诸位悉心照顾,这番恩德,只得来世再报了!”
张三亨与李四合迎上去躬身还了一礼,道:“游兄弟哪里的话,天禁上下对游兄弟之大义铭世不忘!”
游奇连忙将两人扶起,正欲说话,突然看到两人衣衫上沾满的血迹,一愣间说道:“这些……这些血……”
李四合嘿嘿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和三哥多杀了几个敌人,弄脏了身上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掉便来看望游兄弟了。”
游奇只是呆呆的望着张李二人衣衫上已经干竭的血迹,丝毫未能听见李四合在说什么,因为,那些衣衫上的血迹在他眼中,幻化出一个一个灵动且独特的手势。
而这种独特的手势,正是只有他与小乞丐两个人才看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