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毕竟是外官初次进京,于长安人事知则知矣却并无有朋党,故而虽言之凿凿洋洋洒洒,不过是为安稳几女慌乱,毕竟都是揣测之辞,心中实无甚把握。
但有一点,狄仁杰却是肯定——
王二之罪,真要追究下去,抄家问斩亦是理所当然;若是李治有心纵之,不罚反赏亦未尝不可,关键是要看,有无合适的人递上合适的话,并且时机要选得恰当。
凭自己卑微之职肯定是不行,靠任仁瑷她们几个似无头苍蝇到处乱求人,不但于事无补,一个不好反添祸端。
狄仁杰将利害关系说与诸女知,又言皇上即是无有当场下旨定罪,证明皇上对此事多少是留有余地云云,眼见着几女神态安稳下来,又嘱咐大家多多保重身子,与其四下求告不如静观变化,自言当为此事竭尽全力,这才告辞而去。
至此,接连几日,狄仁杰早晚均来府中一趟,陈述自己所得情况并为分析,虽是于事并无实际进展,其中多为宽慰之辞,但胜在言语推断有情有理。
诸女心中自是仍然着急,但多少有了些许依靠,不似先前那么惶恐不安了。
冯天长、刘一海等人还算有些义气,亦曾偷偷过府探望,终究是怕事,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未敢多作停留。
方敬业却似平空消失般,不曾见过人影,气得欧楷一干弟兄直骂忘恩负义贼。
任仁瑷等心中暗叹世道人情,却也知这个时候,人家不来落井下石已是不错,何谈雪中送炭!
这一日,
狄仁杰依旧来到,任仁瑷身子沉重,坐了片刻干呕不止,委实是无法强撑,由小昭扶着回了房歇息,只有冯宾茹、频儿在厅中相陪。
狄仁杰言之今早已收到文书,迁任大理司直一职。
二女勉强笑着恭喜,却又思及王二仍在狱中,至今未能探监一见,不禁黯然。
冯宾茹省起大理司直主推按参决疑狱,只不知王二一案有没可能会落到狄仁杰手中,心随意转下意识地放眼去望狄仁杰。
狄仁杰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心中却知断无可能,又不忍绝她希冀,便掉开目光只作未见。
冯宾茹见此模样,已是知道答案,正自神伤之际,却闻院中传来急促脚步之声。
抬头望去,二女几乎同时立身而去奔了出去,一个喊着“爹”一个叫着“冯伯伯”,一左一右箍住来人,竟是“哇哇”哭出声来。
总算是见到亲人了!
看冯立神情,显然是已知所发生的事了。
冯立抱抱这个拍拍那个,眼见着两个水葱也似的女娃哭得跟泪人似的,叹了口气嘴上却是安慰着“没事没事”,三人相拥进得厅来。
好半天二女才抹干眼泪,给冯立与狄仁杰作了介绍。
狄仁杰虽是不晓冯立其人,但总算是家中有了长辈,自己可以稍稍轻松些许了,毕竟这种帮不上忙整日徒作言辞安慰的活,干得实在让人心里发累发酸。
问起近况,狄仁杰将心中所想大致述说一番,自言委实是初到京城不识豪门,寻不到合适之人云云。
冯立闻之,道:“老夫倒是有些旧识可作引荐,只恨平生嘴拙不善言语,若是狄大人不嫌操劳,还请一同往之。”
狄仁杰不晓冯立出身,惊喜之余不免诧异,忙道:“但有用得着狄某之处,尽管吩咐,只是~不知道老英雄所指何人?”
冯立道:“朝中文臣武将老夫多有相识,不过~”思来自己埋迹山野已久,估计没什么人会卖账了,便有些踌躇起来。
狄仁杰听他这话说得有点大,嘴上不好说什么,却下意识地看看了冯宾茹。
冯宾茹知他所疑,便将己父原先之事约略提了提。
狄仁杰大是惊诧,暗思如此倒是强过自己许多,欣喜之色浮上眉梢却又瞬间即逝,自是与冯立心中所想一般,只是不好当面道出。
冯立此时倒是省起一人,问冯宾茹道:“你薛大叔可曾来过?”
冯宾茹不知父亲为何这当儿提起薛万彻,摇摇头道:“薛大叔几时来了长安?”
冯立奇道:“你薛大叔受了封诏,年前便已回京为官,你们竟然不知道?”
原来薛万彻本是高祖丹阳驸马,玄武门一事后,与冯立等人匿于终南山,后太宗即位,念及丹阳公主兄妹情份,亦是爱惜薛万彻是个将才,四下张贴榜文诏他回朝。薛万彻不似冯立等人堪破朝事,辞了众家弟兄独自回朝,得以官复原职。后从大将军李绩征讨四方,亦是多有建树,战功累至右武卫大将军,然其人气傲不能容物,终遭人暗算,一贬再贬,不由得心灰意冷,赌气之下便又挂了官印重回终南山。
李治登基后,为了收拢人心,亦是多次使人重诏终南山一干人众,冯立等人只图山林逍遥婉辞不就,薛万彻却是耐不住寂寞,终又二次出山。
王二出使海东不久,薛万彻便已回至长安了。
是以冯立以为女儿应该早就知晓此事,现下闻她言语自是大为诧异,当下将薛万彻几时回的朝再又叙述一遍,末了仍是觉着难于相信又重复问道:“你当真不知?”
冯宾茹仍是一副茫然之色摇着头。
冯立大怒,“他既是回了京城,就算繁忙无暇,也当使人来此知会一声,怎么说与王公子都是相识一场。若是平日无事,倒也罢了,此番王公子遇难,竟也不闻不问,也太…太……”气极之下已是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见他如此义愤,暗道此人年岁虽老,倒是刚烈脾性,但思及薛万彻其人,照眼下来看,只怕不是不知,而是故意回避。想是这么想,但还得出言相劝,“老英雄稍安勿躁,想来那薛~薛老将军或许已在暗中奔走,只是无有结果才未来告之。再者说,爵爷与冯姑娘等人远赴海东刚刚才返,不知道薛老将军回朝一事亦是正常。”
狄仁杰这话倒是说中了一小半——薛万彻回京伊始确实曾要来探访王二,却是得了消息王二与冯宾茹俱已去往海东,这事也就耽搁下来了。待到王二回京之日,已然事发,薛万彻自思才回朝中不久,己身立足尚未稳定,想来跟他王二也没多大交情,可犯不着这个时候去蹚浑水。
冯立虽烈心思却不粗糙,王二等人出使未在府中,不知他薛万彻已回长安,倒也说得过去,但眼下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不好公开前来,暗中使人知会一声总不是什么难事罢,何至于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兄弟,尽管心中已是明白,冯立仍不愿相信薛万彻真的这般趋吉避凶,当着外人不好说什么,却是压制不住恼怒之火,亦是为求心中侥幸,转身便欲去寻薛万彻问了明白。
这边还未出得大厅,那边却见几人踏步而入院中,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薛万彻。
冯立大喜,暗道自己差点冤枉好人,老兄弟可不是来了么?
对于现下的冯立来讲,薛万彻此番前来有没有好消息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几十年的老兄弟情份还在,自己并没交错朋友。
欣喜之下冯立呼道:“薛老弟~”迈步便欲迎出,却被冯宾茹恨恨“哼”了一声一把拽住——与薛万彻同来的两人,冯立不识,冯宾茹却是认得,其中之一便是高阳驸马房遗爱,另一个则是梁国公房遗直。
这厮来此,难道会有什么好事么?
薛万彻本是不想来此,情知房氏兄弟今日去往王二府中铁定是要落些彩头的,却是抵不过他们兄弟言辞,才不得不厚着脸皮同往,一路上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到时候随机应变,尽量不让冯宾茹吃亏便是。却是不曾想到在此碰上冯立,被他一声“老弟”喊得羞愧难当,本能地就要掉头而回,触及房氏兄弟目光,心中大怯,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冯宾茹拉住乃父,越身上前,冷语道:“不知梁国公、二位驸马爷~大驾光临,小女子罪该万死!”故意见“二位驸马爷”拖得音长,明显是在讥讽薛万彻了。
薛万彻老脸一红,尴尬地干咳几声,唤了声“冯大哥”便不再有何言语了。
房遗直对冯宾茹及频儿不甚了解,房遗爱却是明白,知道她们虽是王二身边之人,但目前为止仍算不得家眷亲属,当下扫了厅中一眼,“冯姑娘,怎么不见王夫人呢?”
冯宾茹素来不吃嘴上亏,淡淡应了句,“几位大人爵高位重,进府不告也就罢了,竟然开口便问我家夫人。小女子当真孤陋寡,不知是大唐礼法改了?还是几位大人觉得朝廷上下,乃至于万岁爷都不管这等俗事?”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三人俱是为之瞠目。
冯宾茹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道:“我家公子不在,夫人身怀六甲,府中除了几个妇道人家,便是那未出世的孩儿。不知三位大人来此,想寻哪个说事?”
房遗直一看,这要再让她说下去,自己堂堂梁国公倒成了上门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之人了,若是传言出去,没的坏了名声。
此女嘴叼,还是赶紧办正事,不去与她作口舌之非。
房遗直不作理会,转眼去瞧一旁恭身执礼狄仁杰,明知故问道:“你是何人?”
狄仁杰恭恭敬敬回道:“下官大理寺候任司直狄仁杰,见过梁国公,见过二位驸马爷!”
房氏兄弟相视一眼,“原来你就是并州法曹狄仁杰?很好!很好!”
狄仁杰闻知对方故意去提“并州”二字,情知这回要糟糕了,低声应着,“不敢!不敢!”
果然是没猜错,房氏兄弟此番前来,还就是冲着狄仁杰而来,特地挑了他在王二府中的时间来找碴,就是明摆着告诉狄仁杰,当日你仗着王二给你撑腰害我三弟,今日王二自身难保,倒要看看你狄仁杰还有没那么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