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员辽阔的渊国由南至北景色各异,其间当属安州、华良郡及陵城三地景色最负盛名,中州各地商旅不断,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络绎不绝。
这日夜雪初霁,距离帝都并不算远的陵城又迎来一大批赏雪吟诗的所谓才子,或是赞冬雪精美,或是赞那雪中梅花凌寒傲立,吵吵嚷嚷的,就连酒楼顶层雅间也不得安宁。
“连雪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吟得狗屁诗句?附庸风雅,最是恶俗!”刻薄抨击自角落雅间传来,立时让酒楼顶层鸦雀无声。
梅兰竹菊、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是喜好烂漫风骨的才子们最爱题材,怎地今日被人批驳成附庸风雅了?有几个气不过的青年怒气冲冲走到雅间前,扬手撩开青竹门帘,还不等发话,登时被雅间中坐着的二人震慑住。
雅间不大却很干净,摆满茶具的长桌两侧分别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那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颇有道骨仙风;对面的年轻人一身月色绣凤长衫倍显尊贵,清俊面容如精巧玉雕,微挑的薄唇抿出一条睿智弧线,再加上那双淡若流水清风的眼眸,瞬间让一群自以为高贵优雅的才子们相形失色。
“看什么?不怕眼里生疮吗?还不快滚!”老者瞪眼怒喝,就像是老神仙发了威,一句话便把前来讲理的人们吓得四散,而后冷哼一声转向年轻男子,“哼,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这世上庸人越来越多,聪明人越来越少,像楚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更是百年难见,只可惜楚公子并非我君子楼之人,每每想起,都让老夫伤心不已。”
楚辞捏着紫砂杯淡然品茶,对老者表现出的欣赏青睐之情无动于衷。
“以前数次邀请楚公子到君子楼一叙,楚公子均是一口回绝,这次老夫也是出于无奈才让墨情提出交换条件,还望楚公子体谅。”老者起身为楚辞续茶,丝毫没有身为长着的架子,说起来,倒有几分刻意亲近的讨好之意。
“解释就不必了,各取所需,理所应当。”楚辞移开茶杯,老者倾倒的茶水大半都泼在桌上。看着老者窘迫神态,楚辞冷笑:“君子楼名动天下,尽出些能人异士,就连大名鼎鼎的定远王世子都是君子楼中人。如此名门大派找我做什么?嘴上说着早想结交种种,楼主却藏在暗处不敢见人,派了个草包冒名顶替,如此待客之道,请恕楚某难以接受,告辞。”
话罢,楚辞竟是等也不等,起身就要往雅间外走。
那老者满面通红,狼狈地冲到门边拦住楚辞去路:“楚公子留步,请留步!我家楼主并无恶意,只是想……是想……”
“想看看‘帝师之才’是否如传言一般名不虚传。”
洪亮男声将老者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只听那从容语气及浑厚底气便知,说话的人非同寻常。
楚辞停下脚步,一手执着长笛,一手负在身后,目光平直凝视青竹门帘:“请人却不肯露面,想不到君子楼楼主是个不懂礼貌又自以为是的人。既然如此楚某也没什么话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桌茶,不喝也罢。”
“普天之下有几人敢说自己与楚公子同道同谋?难道楚公子打算一辈子不与人喝茶谈笑、把酒言欢吗?”不知何时,雅间外的嘈杂忽然散去,只剩那不急不慢的男人清晰话音,仿佛近在咫尺,仅仅一帘之隔。
楚辞没有回答,指尖微动,长笛在白玉似的指间转了一圈。
“楚公子,坐吧,我家楼主特地选了上好茗茶,星夜兼程不远千里赶来,只为与楚公子一叙。”白发老者摆好茶具,从角落木匣中取出一只茶盒,才一开盖,满室清香。
“暮封山萃雪鸿泥,一年只得那么几枝,确是珍稀好茶。”楚辞闭上眼嗅了嗅,睁眼,平静淡道。
青竹门帘轻动,有人掀帘而入,止步站在楚辞面前:“那楚公子可愿看在好茶的面上稍作留步,给老夫一个赔罪的机会?”
比起刚才冒充的老者,眼前之人显然少了些仙气,骨骼清瘦,身材高长,略显严肃的面容并不苍老,看起来不过天命之年,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冷傲气。
“这才像是君子楼楼主该有模样。”楚辞挑唇,仿佛先前怒气都是装出来的,转眼化作优雅浅笑,“人都说君子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刚才见这位前辈冒充楼主与在下交谈,还以为楼主不肯现身,实在让楚某大失所望,一时失口,出言不逊之处,还请老前辈见谅。”
白发老者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君子楼一向以才华定高低,楚公子是先帝亲笔赐名的‘帝师之才’,地位身份远在老头子之上,怎敢承楚公子道歉……”
“雍飞,你先下去吧,老夫与楚公子有话要谈。”君子楼楼主挥挥手,白发老者与楚辞道了声别后躬身退出。
“雍飞……刚才那位老前辈莫非就是昔年享誉中州的‘圣手画师’杜雍飞?”楚辞从君子楼楼主眼中得到肯定回复后,深深倒吸口气,“世人都以为杜老前辈于皇宫那场大火中不幸殒命,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藏身与君子楼,果然,君子楼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小觑不得。”
君子楼楼主哼了一声,眯起眼看向楚辞:“老夫都亲自现身了,楚公子还要做出一副无知少年的样子吗?君子楼中有多少人,哪些人擅长什么,这些楚公子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恐怕就连老夫的名字楚公子都叫得上来吧?”
楚辞手肘撑桌,指骨轻轻抵住额角,唇瓣淡然轻启:“秋逝水,秋楼主。”
呼号风雪是浅川特有景色,在隆冬未至的时节就已经冰厚三尺,平坦地面堆积的雪花没过马腿一尺多深,马蹄每踏一步就会传来吱嘎吱嘎的积雪破碎声。
“太冷了,能不能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怒号风中,言离忧用尽力气的喊声断断续续。
驾马的温墨情没有理会,却在行了不远后停下马,连着马上的言离忧一同牵入一处天然洞穴,吸口气长长呼出:“早就说带着女人最麻烦。”
言离忧跳下马,跺了跺几乎冻僵的腿脚,抽空朝温墨情翻了个白眼:“就算我不冷,马也受不了吧?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不知冷热跟个怪物似的?你若不愿你和我同行就放我回去,正巧我也不想跟你这种人一起走。”
“好啊,那你自己回去吧——马是我的,别动。”
温墨情解下毛毡铺在地上,好整以暇安坐,对作势要走的言离忧根本不加理会。言离忧在洞穴口徘徊半天,再次确定温墨情不是那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后立刻凑近毛毡,扑通坐下。
“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去安州还有其他路不是么?”蜷起身子抱住膝盖,言离忧嘟囔抱怨。
“这条路最近,在最后的线索消失前我们必须赶到安州。”温墨情伸了个懒腰,从腰间锦袋翻出火折子,语气有些散漫,“不过事先我也没料到风雪会这么大,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在这里等到雪小一些吧。”
言离忧皱眉:“没吃没喝,没床没褥,要渴死饿死、困死冻死么?”
温墨情侧头,古古怪怪地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而后满不在乎摇头:“我不冷。”
狠狠回瞪一眼,言离忧扯起半边毛毡盖在身上躺下。
据说修习功夫到一定境界可以寒暑不侵,言离忧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温墨情的武功是否高到了那个境界,但一路走来她的确没发现温墨情有喊冷的时候,甚至连哆嗦都不曾打一个。
他不冷,自然不会管她如何。
言离忧有些赌气,闭着眼背对温墨情试图进入梦乡,然而无处不在的寒冷侵入五脏六腑,越躺越觉得浑身发冷。
“起来,先烤烤火再睡。”背上忽然被重重一拍,言离忧闻声迅速爬起,也不顾后背微微有些疼痛,期待地看着温墨情拾来一大捧枯树叶燃起火堆,温暖立刻扑面而来。
温墨情在外面行走惯了,风餐露宿的工具十分齐全,言离忧看过几次多少学了一些,他去四处寻叶子,她便鼓捣火堆让火燃得更旺。
“我去看看有没有猎物能打,你老实呆着。”
生好火堆后,温墨情从马背兜囊里掏出匕首别在腰间,方要冒着风雪出去便被言离忧叫住:“雪这么大,出去找死吗?明明还有干粮,出去找什么猎物??”
温墨情皱眉,似是有些不耐烦:“你不是不喜欢吃干粮么,这两天吃过几口?再这么下去不等被人埋伏就先把自己饿死了,我还要担上责任。”
好好的话到温墨情嘴里就变了味道,看看外面遮住视线的风雪,言离忧忍气吞声不愿与他计较,掏出干粮狠狠一口咬下去:“谁说我不爱吃干粮?前两天没胃口而已。你就留在洞里别出去了,万一有个什么豺狼虎豹闯进来,多少你还能抵挡一阵。”
“然后你趁机逃命?”温墨情耸起眉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让你多吃些苦头锻炼锻炼,省得动不动就犯娇小姐病。”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呛来呛去已经成为习惯,言离忧有时会怪他冷漠无情,有时又为他出乎意料的体贴行为所感动,至于对温墨情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是敌是友,言离忧想来想去也说不清楚。
空荡荡的山洞里火光摇曳,在巨大石壁上投映出两抹孤独影子,言离忧的身体慢慢恢复温暖,渐起的困顿中,忽而听耳畔低声质问。
“那时为什么跟无念走,连句话都不肯给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