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白,告诉我药园在哪边。”
胸口的痛让尹钧白意识模糊,试着睁开眼,却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少主吗……药园……早就荒废……都没有了……”苍白面庞挤出一丝笑容,尹钧白伸出满是血迹的手胡乱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温墨情沉默少顷,用力握住尹钧白的手:“这就带你下山,挺住。”
凄美笑容愈发苍凉,尹钧白眼中光芒渐暗:“钧白对不起少主……死掉……就好了……”
“闭嘴。”温墨情冷冷低喝,飞快在尹钧白几处穴道上点下去,尽可能减少流血。偏头看了眼咬着嘴唇捂住尹钧白伤口的言离忧,温墨情轻声道:“必须尽快带他下山。你能自己行走么?”
言离忧用力点点头,深吸口气,帮忙把尹钧白抬到温墨情背上。
尹钧白的伤并不致命,但伤口很深,最怕治疗不及时失血而死。言离忧是大夫,这种时候不该磨磨蹭蹭哭诉的道理再明白不过,有温墨情背着尹钧白,她便主动在前面引路防止意外,却总忍不住频频回头。
“少主不该救我,我背叛了少主,也没能保护好王爷……”许是觉得大限将至,尹钧白伏在温墨情背上不停说着,每说几句便会有血沫从口中涌出,将温墨情背上衣衫染红。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停下,迷离笑意飘渺清淡:“钧白错了,可是不后悔……喜欢王爷这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一直都是。”
言离忧听得心酸,勉强从齿间挤出低低话语:“钧白,别说话,省着体力。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再也不信王爷的话了……”尹钧白凄然一笑,“说好要让钧白陪您到死,为什么王爷要毁约?钧白一直看着王爷,比谁都了解王爷……不管有多相像,钧白总能第一眼就认出来,因为王爷是独一无二的……可最后……王爷却抛弃了钧白……明明约定了……”
从在青莲宫第一次见到尹钧白起,这个过于忠诚又怀抱着巨大痛苦的随从始终坚持言离忧就是青莲王。
言离忧一度认为这是尹钧白的偏执所致,直到她清楚得知自己的确是青莲王时才明白,尹钧白是对的,他的坚持并非偏执,而是他本就十分确定,费尽心机救回的人就是青莲王。
相伴多年,唯有他,绝对不会认错。
言离忧有些心疼,甚至觉得,也许正是自己的存在才会让尹钧白落得这般下场。
如果没有她借用青莲王的身体重生,尹钧白大概会认清现实绝望离开,不必期待着一个不是他要等的人回头;如果不是她与青莲王的矛盾重合,尹钧白就不需要强迫自己忽略无法解释的奇迹,扛着巨大压力守着那份偏执。
尹钧白的想法很单纯,天真得让人忍不住感动,却又心痛。
他只想守着自己所爱的人,直到地老天荒。
天意弄人,能怪得了谁呢?只是这结果太沉重,谁也无法斩断复杂情锁,他痴恋的人只剩躯体换了灵魂,再多誓言谁来践诺?他守着约定,与他约定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王爷知道吗?钧白喜欢王爷……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王爷爱错了人,他不珍惜也不懂王爷……王爷哭泣的时候,他总是不在王爷身边,总是……总是让王爷伤心……”
断断续续的呓语仍在继续,尹钧白轻闭着眼,眉梢,眼尾,唇角,每一处都藏着细腻追忆,盛满从不曾说出口的炽热思恋。
“如果能重来……钧白一定不会再骗自己,一定会大声告诉王爷这份心情……喜欢也好……难过也好……可惜王爷再也听不到了。钧白多希望……希望王爷再回来看上一眼,那样王爷就会发现……钧白可以代替皇上……永远爱着王爷……”
言离忧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那么多的谜团突然之间全部被解开,混乱的,被藏匿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她所追寻的答案一直就在尹钧白心里。
他早就知道青莲王没那么简单,却还是义无反顾陷入痴恋;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言离忧不是他所等待的青莲王,失望之余,他埋藏好记忆,为着虚无缥缈、绝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将自己的心逼上绝路。
他还很清楚青莲王真正爱的人是谁,清楚那段全天下都被蒙骗的盛世恩宠之下,谁也猜不到的惊人真相。
拨去迷雾,爱恨纠葛之中剩下的就只有尹钧白,一个为了单纯挚爱不惜毁掉自己的笨拙男人。
※※※
这年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飞雪欢畅,数日不歇,就好像是要为持续已久、开始进入**的战争降温一般。
二皇子温墨疏从南陲烽火中抽身返回帝都,在过半数重臣以及皇贵妃龙玥儿的拥立下继承皇位,尽管因为战事紧张不得不将登基仪式等推后。
有了龙首,浮动惶恐的民心终于能安定下来,十八万禁军营将士也兵分两路赶赴南北两方战线,加入到守卫家国的厮杀之中。
饶是如此,战局仍不能算是乐观,霍斯都帝国先进的火器给大渊军队造成损伤巨大,北陲由青岳国、南庆国和铎国三方联军形成的攻势也颇令夜皓川头痛,僵持中,无论哪一国都承担着人员以及辎重的巨大负担。
北陲军营,两道飒爽身影于雪中长立,为苍茫天地平添一道亮色。
难得平静的一天。
“这么说来,尹钧白早就知道青莲王已死,只是因为不愿承认才生生把自己逼疯?他到底有多喜欢青莲王啊,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夜凌郗长出口气,唏嘘不已。
言离忧有些出神,说着话,望着雪,眼神黯淡:“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至于他是一直在隐瞒,还是说他自欺欺人、把自己逼到抹消记忆的地步,这我就不清楚了。”轻声一叹,言离忧又道:“好在他活了下来,不然,属于青莲王的罪孽就又多一分。”
“再多也是青莲王的,不是你的。”夜凌郗刻意强调,“离忧,你和青莲王的关系没必要闹到尽人皆知,我虽然不懂什么借尸还魂,但我知道你就是你,与青莲王没有任何瓜葛,不用承担不属于你的罪责。还有啊,碧箫的事你也不许怪在自己身上,她不是好好的吗?就算伤心难过也只是一时,只要碧箫还活着,我们姐妹一定可以像从前一样开心。”
碧箫……
眼前又出现碧箫坐在榻边呆呆愣愣的模样,魂不守舍的表情始终刻印在言离忧心中无法抹除。
同坠山崖,一伤一昏,当好心药农发现姐妹二人时,一身衣衫被血迹脏污的碧箫就是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碧笙机关算尽害人害己,算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可碧箫呢?她什么都没错,却只能眼睁睁看妹妹从此陷入漫无止境的长眠,她的心碎成什么样了?
“好了,别再想碧箫的事,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有你,有我,还有大公子和世子在,她一定会慢慢恢复的。”夜凌郗用力拍了一下言离忧肩头,目光望见正向二人走来的沉稳身影,一声揶揄轻笑,“唉,想和你好好说说话都难,有你们家那位世子大人寸步不离守着,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言离忧回头,身后七八步远,温墨情眉目清淡望来。
夜凌郗心思巧妙、古怪精灵,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是多余的,清了清嗓子朝温墨情眨眨眼,带着一路笑声跑回大营。
温墨情若有所思看着夜凌郗背影,回眸一片不满之色:“又说我什么了?”
“别把自己当宝贝,谁没事总谈起你做什么?”言离忧翻翻白眼,极其自然地将手交到温墨情掌中。
半个月过去,除了战乱外,一切事情渐渐趋于平静。
尹钧白没有死,而是在醒来之后又一次丢失记忆。
不过这次他不单单是忘记片段,而是忘掉有关青莲王的所有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他还没有被派到青莲宫做耳目,仍在君子楼跟随温墨情的时候,面对言离忧亦是一脸陌生,茫然。
极度的痛苦与悔恨让他逼迫自己选择忘记,而这样再不相识,也许是最好结局。
那之后沐酒歌启程送尹钧白回谪仙山休养,温墨情与言离忧则返回北陲戍边军营,整顿因无人带领几乎陷入混乱的巾帼军;为安定帝都、重整前朝,温墨疏不得不放下南边大军赶回帝都继位,同行归去的,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温墨峥之子,麟儿。
朝廷虽是稳住了,战火却依旧未熄。南边也好、北陲也罢,联合其他三国发动更猛烈进攻的霍斯都帝国大军仍然威胁着大渊帝都,而有负众人期望的是,那十八万禁军营士兵派过去并没有起到预料中效果,太平盛世早已将他们的战斗意志腐蚀殆尽,上了战场竟不如那些放下镰刀锄头加入行伍的百姓。
一切仍在继续,看似无休无止。
“明天一早我就得走。”贴着言离忧耳垂轻喃,温墨情难得流露出不舍之意。
言离忧低下头,轻轻靠在温墨情怀里。
“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会不会等我们都变成老头子、老太婆才等来团圆?”
“不会,霍斯都帝国异国征战,拖得太久必定元气大损,已经是强弩之末。”拨弄着言离忧细长眉梢,温墨情仰头看向天际,“我想,明年落雪之前,大渊一定能重得安宁。”
烽火四起,狼烟猖狂,胜负难料。再多断言都是一厢情愿的期望,沙场无情,谁知道哪一天战争结束,谁又知道成王败寇分属哪家?
饶是温墨情,此时说的也只能算是期冀。
“墨情。”言离忧忽地抬头,眸中情绪复杂难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浅笑清淡,而后是缠绵长吻。
要在这乱世中一起活下去,不离不弃,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