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热热闹闹的定远王府一瞬陷入死寂,鸦雀无声。
“娘娘的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可否再重复一遍?”连嵩并不满足于这般效果,卷着雪白发端轻描淡写道。
那一句已耗去绢妃七分力气,苍白着脸色哆嗦好半天,绢妃才又咽口口水,闭上眼,拼尽全力喊得声嘶力竭:“他们早就做过苟且之事,言医官、言医官是二皇子的人!”
不知是小产后身子过于孱弱,还是重重压力下无法承受,绢妃踉踉跄跄站立不稳,脸上泪水春雨般淅沥不断。连嵩摆摆手,赵公公急忙搀扶住绢妃,灵动目光四处打量,将一众人等各异表情尽收眼底。
“绢妃娘娘与言医官同住铅华宫,对言医官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连绢妃娘娘都站出来证实了,言医官还有什么话可狡辩?皇子天家颜面为重,皇上若不是顾及二皇子一片痴心,早就以私通罪名将你打入死牢,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吗?”
有绢妃的证词在,连嵩态度愈发咄咄逼人,冷厉目光竟然真的像是个公正不阿的忠臣,唯独眼底那抹冷嘲无从抹消。
堂堂定远王世子居然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官为妻,且这女人曾与二皇子有染,连清白身子都给了人家,这般不知廉耻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定远王家的世子?听了绢妃的指证后,越来越多百姓换上嫌恶眼神,丢向言离忧的轻蔑好不掩饰。
言离忧气得发抖,紧攥的手掌骨节青白,一双美眸怒色炽烈:“绢妃娘娘,这些话你敢摸着良心说吗?你伤心也好、难过也罢,感情终归不是谁能做主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助纣为虐来污蔑我?!”
“污蔑?言医官这是要抵赖到底?”连嵩哼笑一声,甩手示意赵公公将浑身发软的绢妃送回马车内。挑衅目光掠过温墨情冷然表情,连嵩一派安然:“纸包不住火,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言医官以为和二皇子的事做得天衣服缝是吗?其实不然,内宫守卫不是吃干饭的,有哪些皇子、大臣进过内宫,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所有条目罗列清楚。言医官非要说是我栽赃陷害未免可笑,毕竟我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那么早买通守卫做假证。”
尽管明知连嵩故意污蔑,言离忧仍对切切实实的人证物证哑口无言。
那时她初入皇宫,温墨疏总是来看她、照顾她,有几次她或是心情不好或是身体欠佳,温墨疏留到第二天一早才离去的情况也的确存在。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温墨疏无心之举竟会埋下祸根,有绢妃不实证明,她与温墨疏的关系百口莫辩,纵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人证物证俱在,言离忧又一时无话,不知情者心里那杆秤自然而然倾斜向连嵩那边,一道道恍然与厌恶目光令言离忧心冷如冰。
这场婚事,大概进行不下去了。
一声巨大响动自偏房传来,众人回头,衣衫朴素却不遮贵气风华的年轻男子皱眉长立,身后几人似是拦截不及,各自露出无可奈何神情。定远郡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认得什么皇子不皇子的,还是某位置上定远王近亲见到温墨疏出现一声惊呼,这才道破温墨疏的二皇子身份。
温墨疏没工夫理会有多少人惊讶望来,甩过衣袖横身言离忧面前,直直与连嵩对视:“谁许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的?我与言姑娘之间清白干净,从不曾有任何肮脏龌蹉之事,岂容你红口白牙随便抹黑?你让绢妃出来,事实如何,我自会与她对峙说个清楚明白!”
绢妃胆小怕事,各种威逼利诱哄她出来做假证已是难得,连嵩自然不肯把人再叫回来露出破绽。从容一笑,连嵩坐在原位动也不动:“绢妃娘娘身体欠安不宜多动,再说有什么话都已经说明白,没必要再让她来与二皇子您对峙,像二皇子这般腾腾杀气,就算绢妃娘娘怀揣着真相也不敢再多说了。”
“不肯对峙便是心虚,你在怕什么?”夜凌郗忍不住冲上前,斜眉冷目,满眼不屑,“就会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陷害别人,真是个人渣!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想象那样真假不分,离忧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还怕你胡编乱造泼脏水吗?你个阴阳怪气的大奸臣,真该活剥了喂野狗!”
一方有人证物证,一方只凭说辞,哪一边的说服力更大显而易见。纵使温墨疏和夜凌郗拼命为言离忧辩驳,围观百姓仍渐渐失去信任,再没有诚挚贺喜的心情,一个个只沉默站着,等着看着一场好戏如何收尾。
言离忧浑身颤抖难止,既不知道要如何摧毁污蔑之词,又不知道此时自己能说些什么洗脱清白,最让她慌乱的是,她明显感觉到,温墨情的沉默中夹杂着巨大怒意与冷冷寒气。
这份怒火,是对她吗?他真的相信了连嵩,因此对她感到愤怒?
孤傲,喜欢干净,讨厌欺骗隐瞒,有着如此脾性的温墨情会不会因此失望?听过许多故事的言离忧知道,越是深爱的感情,越容易被谎言挑拨粉碎。
默默地,带着阵阵心痛,言离忧从温墨情掌心抽出手。
如果温墨情为此责怪她,后悔与她的婚事,她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毕竟她错过、迷惘过,因着温墨疏的温柔险些与温墨情擦肩而过,有些后果或是惩罚,她理当承受。
手掌失去温柔热度的那一时半刻,言离忧倍感煎熬。
弹指间,像是漫漫半生。
“只要不是亲眼所见,旁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一声淡淡吐息掠过脸颊,言离忧惶惶抬头,视野中温墨情侧脸线条流利,平静淡然。忽地,那抹总是包裹着她手掌热度又重新回归,比先前更紧,更温暖。
“我只相信我的妻子。”
唏嘘声遍地响起,有羡慕,有慨叹,也有质疑担忧,仅人群环绕中那几个人神色从容,半带嘉许朝温墨情点头。
“有连丞相牵扯出头绪,正好我趁这机会把一些事说个明白。”刻意握紧言离忧纤白手掌,温墨情毫不避讳把人拉进自己臂弯下拥住,平静嗓音清冷淡然,“二皇子曾帮我照顾离忧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一直贯彻君子之道以礼相待,对于二皇子品性我没有任何怀疑。也许有人会质疑离忧的身份,对此我暂时不能给予确切答复,但是我可以肯定,离忧由始至终都以善意待人,能娶她为妻,我温墨情,此生不悔。”
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月下花前柔情蜜语,只这坚定平淡的两句话,无声无形轻柔地软化了言离忧的心。
他信她,不带任何条件;他护她,没有半点迟疑;他爱她,不含半点虚假。
这,就是她要与之一世并肩的男人。
连嵩的挑拨也好,绢妃的不实证言也罢,所有一切突如其来的状况都无法撼动温墨情沉着目光。情况多少有些出乎连嵩意料,但还不至于让其无从应对,短暂沉吟后,那张过于白皙以至于看不出丝毫血色的面庞绽出一抹冷笑:“皇上一片好意,世子不领情就罢了,反正闲言碎语皆与皇上无关。其实皇上也料到世子有庇护言医官的可能,所以临行前特地吩咐我,倘若真有这种情况发生的话,务必要我转告言医官一句话。”
皇帝温敬元已经被连嵩掌控软禁是不争事实,听得连嵩句句以温敬元做幌子,夜凌郗格外反感,翻翻白眼唾了一口,仍觉得不能解气。
结拜的三姐妹中,当属夜凌郗脾气最冲,性格耿直,眼不揉沙,加上自幼被兄长夜皓川惯着,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眼看连嵩前来搅局却没人能把他怎样,夜凌郗心头火气越来越旺,水灵眼珠滴溜溜一转,趁连嵩注意力放在言离忧身上时,抓起附近桌上几颗干龙眼屈指弹向连嵩面门。
夜凌郗手劲儿大,那几颗龙眼虽不如顽石坚硬,在她手中弹出却有势不可挡之力道,若是直接击中连嵩必然落得满脸血花飞溅下场。出手时夜凌郗刻意掩藏动作,想着能打得连嵩满脸开花又找不到人,心里终于有了几分畅快,不料那几只龙眼并没能如愿击中连嵩,而是在飞至连嵩身前时被一道突然闪出的黑影卷去,再一眨眼,竟以更快速度调头直奔夜凌郗袭来。
夜凌郗自知躲闪不过,咬咬牙打算硬抗,冷不防有人用力拉扯她手臂,淡色身影将她格挡在身后的同时,随意扬扬手将袭来的龙眼打飞。
“别妄动,对方有高手在。”耳畔一声低语,是警告提醒,却温柔不尽。
君无念是下意识保护夜凌郗的,平直目光紧随那道如鬼魅般随时出现的身影,并没注意到背后英姿飒爽的军营之花居然红了脸颊。
这一出意外交手虚惊一场,言离忧捏了把汗,见夜凌郗在君无念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方才松口气,微皱眉头将视线移向连嵩身边——她竟没发现,原来连嵩身后一直藏着一个人,一个神出鬼没的影子,这让她片刻前一闪而过的想法不得不放弃。
她本想,如果在定远郡悄悄截杀连嵩,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场乱世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