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街市,繁华一如往昔。
熙来攘往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店铺,一切如此安逸富足,令人不觉间生起千里之外那场事关国运的战争,近月以来关于加征税赋的争吵,都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包大仁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加征税赋的工作,算来也已推行大半个月了,但却还有近半的商铺,找来种种理由,至今未曾缴纳一分半文。
女真人大军的突然撤走,更是让自己这原本刚刚要走上一点轨道的加征捐赋,变得更加地举步为艰。
自己提出的加征这两项捐赋的方案,虽然着眼的是希望创造出一个天下大治的升平盛世,但不管怎么说,却终究是以借此采办军需,以应对十万火急的军情为由,才能获得岳飞的全力支持,加以推行。
而今女真人大军舍虹县关而去,无疑让自己的这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眼中几乎完全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更何况,在临安人的嘴里,前线的任何消息都会传播得很快,而且无一例外的,流传最盛的,总是最夸张的那个版本。
连自己都是今晨刚刚从岳飞口中得知的消息,但只是今晨至今,却至少已经有数十名各色人等对他质问,虹县关韩大帅已经尽灭金人百万大军,为什么还要打着军需的名义四处敛财?!
甚至连几名原本一直有些同情他的官员,此时都自通过各种方式暗示他,事异时移,可以休矣!
如果真的是就此放弃,便可一了百了,化解眼前的困局,说不定他还真的会选择撒手不管,毕竟这短短半个来月,他却已是身心俱疲。
只可惜,他心里却又偏偏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首先关于加征这两项捐赋的一系列方案原本甚为完备,最底层的百姓无疑将是最大的得利者,此时只是刚刚开始,各般方案未及施行,百姓尚未能亲获其利,是以才会如此骂声一片,包大仁有绝对的信心,若是能按自己前面所拟的诸般方略一体实施,至多半年之内,老百姓广受其泽,自然也便会明白自己推行这两项捐赋的苦心孤诣。而若在现在这个几乎所有人一面倒斥责这两项捐赋的时候腰斩计划,无疑今后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两项捐赋会被目为自一开始便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以后若再有类似的举措想让百姓大众接受,只怕要比现在更多费上十倍的力气。
其次,儒生多言道德文章,耻以计划实际利益,不支持这等变革,本在自己意料之中。但自己没想到的是,此次由于自己加征捐赋的计划,是在岳飞大力支持下才得以通过,是以在秦桧的有意无意的架桥拨火间,这项原本只是简简单单与国计民生相关的计划,却俨然已成了自宋室南渡以来,地位日隆的武将系统与自恃正统的文官系统间日益紧张关系的一个集中爆发点。
于是现下这两项捐赋的成败,其实意义已然完全超越了这两项捐赋本身,而成为文官体系与武官体系间的一次对决。
虽然岳飞一心以国事为重,本身并不曾存有这样的念头,但应其命而参与进这两项捐赋的各级军官,却是早已对文官系统积怨甚深,在流言斐语纷传不息的情况下,他们有意无意间,也已然把简单的这两项加征捐赋的计划,理解为武将系统向文官系统发起的一次进攻的信号。
是以真的在这个时候停征捐赋,莫要说自己,哪怕是岳飞亲自下令,只怕那些军官们,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那些军人多半早已在铁与血之中煅就了直来直去、宁折不弯的刚硬性子,现下岳飞下令他们对来自文官体系间的挑衅,勿必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他们虽然仍自凛遵无违,但却已有几个岳飞以前的老部下,曾跑去当面质问岳飞,问他是不是在一次险死还生之后,胆子变小了,怎么会这样事事退让,委曲求全。
此时包大仁才明白了岳飞在决定施行这两项捐赋前的慎重与犹豫。
此时不管岳飞愿不愿意,不管他与秦桧间的矛盾本质为何,在众人的眼中,岳飞与秦桧势力间的消长,俨然已然成了武将系统与文官系统间势力消长的一个风向标。
以岳飞在军中独一无二的威望,以及现下所处的临安留守的位置,如果他选择了在这个时点上停征这两项捐赋,势必被当成代表了武将系统的一大挫败,而岳飞也势必在军中声望大损,而秦桧则借势风头更甚,如此一来,皇帝官家所布下的以岳飞牵制秦桧的局,恐怕未必便能如原来般稳妥,如此下来,只怕甚至会关乎整个大宋的国运。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以现下征收这两项捐赋的工作,几乎已不是任何人有能力可以说停就能停得了的了。
包大仁转过了一条街角,太阳渐渐高了,晨雾却尤未散尽,眼前的一切,依稀仍有几分影影绰绰的感觉。
包大仁恍惚间生出了对于这个时代的未来,自己再看不明白一星半点的感觉。
自那位几乎变了个人的皇帝官家单人匹马救回岳飞、朝堂之上驱逐金使开始,这段历史似乎就走上了一段自己几乎完全陌生的轨道。
也正因此,才让自己看到了半分原本所抱持的希望,才让自己重新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
只是……
前面依稀又转来了一阵喝骂哭喊的声音,开道的军士连忙快步上前察看,包大仁不由得摇头苦笑。
不待回报,他也能大致知道,前面究竟是在吵些什么。
自开始推行这两项捐赋以来,临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争吵,十有**,都跟自己拖不了干系。
他凝步站了一会,不见那名军士回转,微微沉吟,便自一声长叹,举步向争吵的地方行去。
或许不管在哪个时空里,自己都只能够当一个升斗小民,而不具备任何引领变革的能力。
或许,原先那个装疯卖傻的戏子生涯,更适合自己。
…… ……
女真人战马的嘶鸣与奔走着,打破了舒州城清晨的沉寂。
紧闭着大门的舒州城头,早已弓刀在手的大宋军士,望着舒州城下那不紧不慢移转列队的女真骑兵,心里不由得都涌起了一阵焦燥之意。
自昨日赵匡胤那大振军心的一箭之后,他们早已忘却了城下逡巡的是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他们早已忘却了现在城下屯聚着的,是比舒州城内守军要多上十余倍的三十万大军,他们只希望能如昨晚的监军将军一样,酣畅淋漓地去厮杀,去搏斗,去绽放大宋男儿的热血与激情。
他们想的已经不是怎么样去守,而是要怎么样去赢。
是以今日一早,眼见女真人在城下列队布阵,准备攻城的时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知有如何地渴盼这位传奇般的监军将军,能够趁着势正雄、气正盛,带着他们,大开城门,出去杀他娘的一个痛快人!
杀他们个丢盔弃甲,杀他们个人仰马翻,杀得让这些女真人知道,要在大宋朝的地面上纵马来去,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看着女真人不慌不忙地在他们的营寨口整军布阵,自己心目中那位无所不能的监军将军却独自仃立在舒州城头,直如站成一尊亘古不移的雕像,丝毫也没有张开紧闭的大门,带领他们出去厮杀一番的意思。
“咚……咚……咚……”
女真人沉闷的战鼓声,不紧不慢地响遍了这片天地。
赵匡胤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
终于来了!
他知道王贵会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士气正盛的时候,并不出城追击,却选择闭门坚守,而任由女真人在舒州城下整军布阵、从容组织。
眼下舒州城应是由自己的那位不肖子孙坐镇,以他的性格,决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时候,仍敢让自己的军队不翼护左右,而主动出击。自己若是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式,只怕经昨日一役,骄气已失的老对手韩常,会发觉到其中的差异。这固然是其选择闭门坚守的原因之一,但却绝不是最重要的缘由。
毕竟若能一股作气,趁着韩常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完全瓦解了女真人的攻势同,多半也可以让多疑的金兀术在猝不及防之下,选择放弃顺昌,移师舒州城,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然而昨日便在他一箭射退金人三十万大军,韩常移师退却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事情的预想似乎跟自己所想的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一生征战四方,破国无数,人称一棍压服天下六十三州,对于军队的一切,有着一种近乎想不通的直觉与洞察力。
是以他便在韩常的退军移转间,发现眼下这支军队,似乎还隐藏了一些自己暂时还看不明白的东西。
而今早女真军队不缓不急地排兵演阵的节奏,更是印证了他昨日的判断。
自己那一箭,居然只是击散了他们的锐气,而未曾击溃这支军队攻破舒州城的信心?!
这绝对不是正常应有的反应!
无论韩常原本如何轻视自己以前那个不肖子孙,在昨天那一箭之后,这种轻视也早应该烟消云散了。
任何一个久历行伍的将军都应该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难缠的敌人。
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明白,此刻镇守在舒州城头的,是曾经力克女真铁骑的大宋岳家军。
而且这支女真骑兵,还是一支刚刚在虹县关口苦攻半月不下,尝尽了大宋军队厉害的疲惫之师。
他们又怎么还能保持了这种近乎盲目的信心?
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什么不为自己所知的神秘底牌?
他转过头,正看见了王贵凝重的眼神。
他知道王贵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
若论征战经验,王贵或许还及不上自己,但在对付女真人的经验上面,他却绝对要比自己丰富得多。
阳光照在脸上,渐渐已经有了炽热之意。
女真人的战鼓渐渐转急。
淡淡的马蹄声传来。
女真人,终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