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者,眼里可以只有沙场,心中所思,可以只是如何来克敌制胜,但要真正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你就必须要知道,要赢一场仗,兵法智谋固然重要,然则更重要的,却还是一些战场之外的东西。”
刘子方周身一震,隐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抬起头望着赵匡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赵匡胤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微微点头,开口说道:“没错,打仗有时要得不止是军心士气,不止是血战沙场,打仗有时打的是朝堂大局,有时打的是粮草军饷,当个方面将军,可心把眼睛只盯在眼前的战场上,可以只想着要怎么去赢,然而你如果想当一个象岳飞、刘琦那样的大帅,那你要听、要看、要考量的,就有着更多更多的东西,就象眼前!”
“眼前?”刘子方听得赵匡胤所言,字字句句,都是说中了自己心中原本隐隐觉察,但又自一直想不明白的东西,不由得一时有如醍壶灌顶,却又是一身冷汗。
“是,眼前”,赵匡胤微微一笑:“现在的这一局,非关乎一时一地之胜负,甚至关乎我大宋与北方亿兆生民安危祸福,其间牵涉,千丝万缕,你一时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想,慢慢看,但仅就方才你所提的谋划来说,就是不切实际,若真的依你之言,只怕我军难逃覆亡之祸,乃至女真铁骑趁关隘大开之便,长驱直入,动摇大宋国本,都有可能,你现在可明白了?”
“是”,刘子方抬起头来,已是满头大汗淋漓:“驻防守军与几位大帅所领的左近军队,各有职守,各有主管,有些归属地方经略之司,有些归属京司直管,虽然圣上一道旨令,自可调得动我大宋任何军队,然而各部之间不相统属,纵然立时奉令而动,却也自是难以如臂使掌,同步一致,其间必有拖沓杂乱之处,而眼下女真大军虽然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却是总体实力未失,只要一旦让他们觑准了空虚,甚至探明了虚实,不但可以借机脱困而出,更是可能挟愤反扑,这临近驻军,尽是步卒,移防不便,一旦……一旦……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末将……末将实在是太莽撞了!”
赵匡胤轻轻颔首,口中却是说道:“这只是其一。”
“其一?”刘子方皱起眉头:“末将愚顿,请陛下开示!”
赵匡胤轻轻一笑,眼光移向那正深伏于山谷各处,直若溶入了这片天地之间的那些宋军战士,悠然开口道:“你觉得朕这番初至军中,便自以五十人空袭女真大军先锋,尔后以如此弱势之军,尤自分军两路,诱敌深入,可谓从头开始,就刻意走的是险中之险的路数,却是为了什么?”
刘子方微微一愕,赵匡胤此次以帝王之尊,所行的却几乎都是以命搏命的险招,固然让他们这些久历戎行的将领也都为之一时瞠目结舌,然则事实却也证明这位皇帝大帅的运筹帷幄,招招精,步步算,无一子失着之处,却是早已令得他们由惊讶而转为满腔的钦佩。
自来用兵,以正合,以奇胜,现下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位皇帝大帅的兵行险招,确是算无遗策,那在如此强弱悬殊的情况之下,以险招求胜,实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是以他初听得赵匡胤此问,却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只是他现在已经隐隐知道皇帝大帅今夜似是有意传授自己幍略兵法,详加思索之下,蓦然心头明悟,抬起头来,却已是一脸恍然:“原来……”
“不错”,赵匡胤颔首微笑:“朕这次兵行险着,虽然是审时度势而定下的战略,然则却也是想看看,究竟这些军士的质素达到怎样一个地步,究竟这些军士的极限在哪里。”
他抬头,望着这茫茫山谷,淡笑道:“你虽出身行伍,但也应当听过纸上谈兵的故事,昔日赵括深精于兵法幍略,朕曾读过他的几篇谋划策论,确也算得上是奇谋百出,并不尽是传说中那无能之辈,然则一旦真正临敌对阵,却是处处挚肘,方寸大乱,究其根本,就是因为他只知兵法,却是不懂用兵。”
“能运筹帷幄,以奇谋妙计克敌制胜,固然是为将之道,然而无论谋划再细,计策再高,种种布置,终究还是需要由每一个军士本身来执行,而其间的任一个疏失,都有可能使得全盘谋划,尽付东流,甚至胜负之势顷刻易手,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刘子方心下虽是已经隐隐猜到,但却终究不如赵匡胤说的如此清楚明白,细思从来,一时间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赵匡胤负手独立,心下亦自想起了许多事情。
他是弓马皇帝,自刀枪林中起身,自是明白用兵之道首要之处尚不在于如何出谋划策,而更是要懂得要如何统将驭兵。
作战如奕棋,沙场就是一个大棋盘,两军战士,自然应该是棋子。
然而问题就在于军士却又不仅仅是棋子,从道理上讲,他们自然应当惟军令事从,令行禁止,但却没有人能否认,与此同时,他们又是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们或怯懦,或英勇,或机敏,或鲁顿,而他们对于将领的颁下军令的每一分理解的不同,每一次执行的差池,都有可能影响得到整个战局。
真正的统帅,即要能人尽其材,根据军士们不同的特性划分出不同的职守,又要能懂得规整驭下,将所有的军士按照需要的规则,训成一支如臂使掌的铁军。
以往的前代名将,也都懂得根据不同地域军士之特性,约束规整,关西大汉,山东豪强,各有各不同的治军风格,然则如此一来,固然可以使得将领与兵士之间默契无间,但这样一来,却也容易使得那些将领与帐下军士之间相互之间的依赖性过大,一旦换了支将领治下换了些兵,或者那些军士换了统兵大将,则又要有一番重新适应,重新磨合的过程,其间稍有偏差,则往往一支无敌铁军,却也就此战力全消,反是成了一支孱弱不堪的军队。
而若是任由将领长期带领着手下的子弟兵,一则将领终究也会老去,不利换代,二则长期统军,容易使得治下军士只知有将,不知有君,如晚唐之际的藩镇之乱,便有一大部分是因此而起。
赵匡胤出身行伍,对于其间这一情状其间的弊端可谓了若指掌,是以他在定都立国之后,便自订下制度,务实将无常将,兵无常兵,其原本的用意,是希望让治下的大将,能够适应不同不同特征、不同地域的军士,而那些军士,也能够适应不同将领的不同统驭风格,只可惜尔兵事起仓促,他尚未来得及将这一层意思分说明白,而后世之君,虽则将他的这一制度承袭了下来,却是只以为这是君王防范武将的用意之一,赵匡胤的本意是要这些将领将不同风格的军士都自训练规整,然则后世之君出于防范之意,却是每每只见这些将领与治下军士间默契将成之时,便急急将之调离了开去,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临敌之时,非但不能上下一心,策应自如,反是沟通不畅,乱相横生,在敌军未曾打到之前,多半已然先行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