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
那自虚空踏出的神秘男子静静站在魔灵身前,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气息,如同凡人一般。李云卿反复以灵觉探查,神识一经触及,立时若沉入一潭深水,无底无踪。他的躯体便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无论李云卿如何尽力,总是不着边际。
忽然一丝灵力漫了上来,与李云卿神识冲撞在一起。
刹那冲击,那微不足道的一丝灵力骤然变成雄山大洋,李云卿登时退了七八步,呼吸一窒,两眼飙出一道血线!
“非仙非妖非魔,这是什么灵息?!”李云卿大呼一声。
眼前男子,远比那无时无刻散发着雄浑魔气的魔灵可怖多了。
魔灵低低咆哮,往男子迈了一步,却又立即退了三步,警戒道:“你是何人?胆敢口出污言。”
男子半天没有说话,如一座山般巍立,许久才道:“废物!你还不配跟本座说话,就是你身后魔主亲来,本座也未必将他看成东西!”
魔灵似乎对他甚是畏惧,或许也感悟到了他体内那一丝灵力,竟未发作,魔力一张一扬,踌躇不语。那男子显得甚是不耐烦,喝道:“杵在这里找死吗?滚!”
魔灵身躯一颤,虚声道:“可恨……纵然你强至如此,也不该挑衅魔族,今日还不是时候,给我记住!”言罢巨躯缓缓沉下,也不见出来时的大地崩裂,就这么无声无息沉入地底去了。
片刻之间,魔气荡然无存。
那男子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李云卿道:“此等愚行还想探我灵能,无知之辈!”言罢往他们迈步走近。
他提脚时,还在山谷中央,落足已到了莫辰身前,这一步,竟跨了数十丈之远!
李云卿向他一揖,歉然道:“多谢高人相救,方才身处险境,无法预测是敌是友,还请多多包涵。敢问高人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他日必定登门拜谢。”
那人冷哼一声,道:“仙?在本座眼中,不过蝼蚁鼠辈,又有何仙乡?”
李云卿闻他污蔑仙界,微觉不快,却也不知该当如何,再握拳一拜,声音也不仅冷了几分,“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必报。”转头再不看他。
那男子也不在意,冷冷扫了莫辰一眼,莫辰身躯一颤,道:“你……你别这么看我,你刚才将魔灵杀了吗?我什么都没看清。”
男子剑眉微皱,道:“你……居然沦落至此,看不出来?那等卑劣魔灵,本座还不屑杀他,让他滚走即可。”
莫辰大吃一惊,颤声道:“不是吧……我觉得他很强啊……对了,你说什么沦落?高人你认错人了吧?我们第一次见面呢,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沉默不答,莫辰此时近看,才发现他比自己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双眉似剑,眸瞳如星,一头长发迎风飘扬,更是黑如深夜。这容貌可说俊朗精致至极,偏偏又英气逼人。穿了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袍,处处绣有精美的纹章,饱含尊贵,让人不敢久看。
莫辰觉得他在自己面前这么轻轻巧巧一站,便如挡了一座万丈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那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背上那把剑,好生使用。”
一言甫毕,转身回走,面前虚空缓缓出现了一个漆黑的空间裂口,他踏入一半,忽然转头往另一侧的桐星遥遥一望。桐星此刻正怀抱着云湘姨,一脸吃惊看着这边。
这无言一眼,桐星从中看到了一丝莫名的关切,但瞬间,又是无穷无尽的冷漠。她刚开口要问,那男子已回过头,一步迈入。
空间裂口随着他步入一刻,刹那消散无踪,便似从来不存在一般。整个山谷除了山风依旧不息,已是满地狼藉,无处不是碎石和焦土。
桐星呆呆立了半晌,才茫然看往莫辰,怔怔道:“他……好奇怪。”
莫辰苦笑一下,道:“总之他救了我们。呵呵,你还站那里干吗?还不过来。”
桐星看看怀中的云湘姨,方才她为自己挡了一击,此刻花容惨白,不知是死是活。她突然觉得今日种种,尽是出乎她平日所想之外,云湘姨此举,又是为何?
思忖间,李云卿扶起尘木禅师,与莫辰一同,缓缓来到她身旁。
今日亲眼见了仙魔之力,尘木禅师惊恐不已,连声咳嗽,感慨道:“未料洪施主原来修练邪法啊。唉,多谢几位仙人今日相助,否则不知江湖该会有怎样一场浩劫。”
李云卿道:“老禅师不用多谢,你身体虚弱,该多休养才是。”
见桐星还抱着云湘姨发呆,莫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道:“桐星,桐星。”
桐星身躯一颤,这才回过神,勉强一笑,又看着怀中的云湘姨**。
莫辰见她满面愁苦,看了一眼云湘姨,叹道:“她……不是和洪雷风合伙害你们孟家吗?”
桐星点点头,没有开口。李云卿伸手探往云湘姨脉搏,片刻道:“她还有一口气,不过伤破肺腑,怕已是无力回天。”
桐星突然抬起头,激动道:“她还没死?能不能救她,能不能救她?我要问她这一切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李云卿为难道:“桐星,生死有命,她伤势实在太重了。我下山时带的九转丹,能护住她一时心脉,讲话应当没问题,但救她性命,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从怀中摸出一棵玄色丹丸,手指一点云湘姨脖颈,她樱口微微一张,便将丹丸送入口中。
莫辰看着她吞下丹丸,疑问道:“李大哥,这就是九转丹?我只听长老提过,说九转丹可迅速补充灵气,可没说能治疗伤处啊?”
李云卿顿首道:“正是,她身体的伤无法可治,元气自然也大伤。九转丹可补充她的元气,要她开口说话,此算不得以之计吧。”
桐星丝毫没有听进两人话语,她慢慢坐到地面,将云湘姨倚躺在双腿之上,一脸期待看着她。没过多久,湘姨脸色微微泛红,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她一双美目依然流波,当看到桐星的脸庞,似乎一下有了神采,片刻又黯淡下去,两行清泪霎时淌下,“桐星……桐星……我……我没有害你爹……”
桐星柳眉蹙皱,轻咬下唇,道:“你……胡说,我看了那张字条,你既然要害孟家,为什么还要救我?”
云湘姨目光游散,顿了许久,才凄凄道:“你恨我一生,我也不恼……云湘姨十六岁嫁至孟家,偏偏不爱亲夫,只为能日日见到孟江海,我悔……悔不该如此……”她眼泪连绵不绝,猛地咳嗽起来,甚是虚弱,又接着道:“洪雷风对我情义是真,甚至……都说了他的秘密,他……他练的是妖术,要做武林盟主,要颠覆这个江湖,他要害你爹……”
见她面露愁苦,桐星着急道:“你……你慢点说,这些我都知道,你为何要救我?”
云湘姨苦笑道:“桐星,我时间不多了,你不要打断我,容我多讲一些……我在孟家十多年,深知孟江海能耐……与洪雷风妖术相较,那是不堪比的。可笑的是,我不守妇道,已嫁人家,十多年来,却无时无刻不深深挂念着孟江海……我……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可他还是死了……”
桐星道:“你和洪雷风下毒害我爹,你还说不想害他?”
云湘姨凄然道:“洪雷风给我的毒药,我……我早沉入水中。我下的毒,却是别的药物,那毒只伤人体魄,却不伤筋脉,武功固然会废去,但……好歹……好歹不会丢了性命啊。呵呵……我想的是,若他没了武功,这盟主之位迟早做不成,到时洪雷风当不当盟主,又干我何事?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还哪有脸去爱孟江海,只想他好好活着……桐星……你以为我真会跟洪雷风做什么盟主夫人?这数月以来,日日夜夜我都问自己,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早已分不清了……”
桐星突然涌出泪来,大喊道:“你骗我,你骗我!万书楼里,我亲眼看到你叫洪雷风杀我,你当时叫得那么大声,我好心寒!”
云湘姨试图抬起手去拭她脸庞的泪,却怎样也抬不起来,苦笑道:“桐星,你莫哭……你莫哭……万书楼时,我怎样也未料到是你,当时洪雷风已知道有人,若……不杀你,死得便是你、我、孟江海三人……我好悔对你说那样的话。你恼我么?呵呵……还好,还好你没有事,还练得这么好的武艺,否则……我一会怎么去见孟江海。我要给他说,他的女儿现在……现在比他还厉害了,没给孟家丢脸……”
说到此,湘姨又剧烈咳嗽起来,连哼了几声,像是承担着极大痛楚。转而看向桐星,满眼里尽是温柔,缓缓道:“你爹……是洪雷风当晚亲自……那晚他好像受了许多伤,浑身上下都燃着青色的火,我没办法阻拦……我……都怨我……桐星,湘姨从小看你长大,一直爱你怜你,这次做了坏事,我早该死了。呵呵……生生死死,又有什么值得顾虑呢?你……你不要恨我,我……我怕被孟家人恨。”
言罢堆起懵懂笑容,仿若回到那十六芳龄,回到那第一眼看到孟江海之时,青春年华,韶光已逝。她最后笑了笑,任那泪水疯狂地涌下,依旧笑得像十六岁初生的花,“我死之后,再见他时,彼此算是重头来过吧。我,好想,重头来过……”
最后的一刻,恩怨情仇,终然而断。云湘姨虚弱的合上眼,头轻轻偏向一边,顺落而下的,是滴滴泪水。
至始至终,她的仪态,她的容颜,她的微笑,都是如此美丽,如此完美,不沾一尘,不染一瑕。
她一直把最美丽的微笑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后。她,云湘姨,永远都是那么优美,那么动人。
桐星一直抱着她,任由山风将青丝舞乱,一点也没动过,仿似亘古以来就这么静静坐着。
山风也有丝苍凉了。
良久良久,她双肩轻轻一颤,将云湘姨拢紧在臂弯中,低声道:“湘姨,我不恼你,孟家也没人恼你。我会记挂着你的,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念着你……”言语间,怀中的云湘姨身上燃起了轻灵的火焰,尘木禅师的诵经佛语伴随而起,弘扬广袤。声声谒语中,云湘姨每一个身姿,每一点衣袂都化为片片绯红,宛如红蝶,在这山谷中扑翅翩舞,向着碧蓝纯净的天空,迎风远散。
桐星缓缓站起,失魂落魄地望着红蝶远飞,身躯剧烈颤抖,泪水这才止不住的涌下。
李云卿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走吧。”
风依荡漾,山间一尾绯红飘舞,若追梦寻踪,翩翩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