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茫茫的寂黑,这个空间里,黑色是唯一的主题,遮盖了四面八方。然而这黑暗怪异的存在着,竟阻碍不了视线,能一眼望穿,将目光落到万里之外。尽管如此,所见之处也只有寂寞的黑,冗长没有边际。
莫辰站在中央。
他仿佛落入了时间的狭缝,这里无上无下无前无后,连空气都仿佛静而停滞。眺目远望,眼光不知落向何方,因为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反而能感觉时间的洪流顺目流逝,一幕幕如流水一般倒滑,是的,那是时间。
莫辰不知自己站在了何方何界,脚下所踩处犹如大地,可低头看去,全是一片虚无。他好奇的蹲下身,将手缓缓摸了下去,如云雾般穿了个透,根本没有土地。这让他惊讶不已,试探着往前方迈出一小步,所踩之地,却是平稳四方。莫辰又惊又喜,渐渐对这个空间感兴趣起来。虽然置身半空,但无论如何走,如何跳,甚至是跑,总是实实在在的踩稳,哪怕这些都是虚空。
这里无法辨别方向,落眼之处,总是在千里万里之外,何况处处都是同样的黑色,什么都没有。莫辰索性信步而走,走了不知多长时间,逐渐无聊起来,猛的大喊一声:“有人吗?”
没有回应,也没有回音。
莫辰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万里之内都在他眼中,的确是孤身一人。
这是哪?原来从没来过吧,难道我在做梦?
想法刚止,前方遥遥传来“铮铮”两声琴瑟之音,他应声看去,没有人影,可琴音宛转不断。
这音调古老苍然,每一律每一弦都是力道十足,朴素简便,似只有单单一弦作响。莫辰顺音而走,那琴音先是平缓敦厚,单调乏味,缓缓音域愈来愈强,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如急流撞击大石,迸然而开,八弦之音一并奏响。有的低沉,有的高亢,有的缓宛,有的急促,音律合为一体,又独成一曲乐章。纵然天下琴瑟高手听到,也会自叹不如。
莫辰沉浸入这奇妙绝伦的琴音中,早忘了举步前行。这曲乐章抑扬起伏,待到**,已是八弦铿锵有力,如同战前擂鼓,令人血脉贲张!突然“铮”一声利响,音律急转直下,调子未变,却纾缓悠长,宛如高山流水下的一汪静湖,不免身心舒畅。
莫辰暗暗赞叹这奏琴之人,琴艺之妙,比起舒歌在石村所演,虽然各不相同,也犹有胜意。他虽不懂音律,也全被感染,此时一脸神往,细细聆听。可这调子越到后来,就越觉得耳熟,莫辰努力搜索是否何处曾听过,可世上哪有能弹出这等琴乐的人啊?
琴音已声声渐慢,仿佛时时都会停下,莫辰突然双目一亮,想起什么,大喊一声:“梦貘前辈!”
琴音嘎然而止,换上几声苍老的笑声,莫辰前方如水波一样幻化出一个人影,把琴而坐,正是梦貘。
梦貘与初次相见无甚变化,他摸了摸琴弦,笑道:“我这最后一段,曾在天山所弹,看来你还没把我这老骨头忘记啊,哈哈哈。”
莫辰满脸喜色,跑到他身前,道:“哪里能忘呀!梦貘前辈,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啊,这些日子来,太多东西让我迷惘了。”
梦貘道:“迷惘是好,迷惘是好,不迷岂能清?”
莫辰急切说:“唉,前辈你就别再逗我了,告诉我,我是谁?我是南夜,我是姜统吗?我能回去救佩兰吗?还有第一个梦,我是谁?”
梦貘干笑两声,眼珠转了转,看着倒有些奸猾的样子,耸眉反问:“你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知道?再说了,我怎敢逗你,我还没活腻呢。”
莫辰看他一脸奸笑,心中大是无奈,可好容易才见到他,不问清楚又不甘心,追问道:“老前辈啊,你不知道我都快困惑死了,究竟什么是梦啊,我怎么能梦到前世今生。”
梦貘凑近将他细细打量,捋捋胡须道:“谁说是梦到前世今生了?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得自己走,自己悟透。若悟不透,也没必要知道了。”顿了顿,叹息道:“我这次是来看看你,唉,不够不够,还不够!差得远啊!”
莫辰又觉迷惑,怔怔问道:“什么……不够?”
梦貘像若没听到般,只顾自言自语,“既然如此,早一刻晚一刻又如何了?你们原本早该相见的,怎又错过了?风、雷、水、火、土一一不可缺也!照照而转,才昭得天命,命运岂能扭转?”
他自顾自说了一席话,莫辰一句没有听懂,看他脸色焦急,仿似随时要离去,赶紧问道:“梦貘前辈,你回答我的问题呀!我以后怎么才能见你?”
梦貘仿佛有些急躁,仍是独自喋喋不休,忽而又仰天大笑。笑了足足十余声,才看向莫辰,一字一句道:“并非你找我,而是我等你,你想见我时,时时都可见。只是,还不是时候。你说,命运能扭转吗?”
莫辰哑口不言,梦貘又朗声笑了起来,大喝:“你有这个胆色!”他身影渐渐晃动,如水纹一般幻动起来,一点点在消失。
莫辰顿时慌不择言,挥手喊道:“喂!怎么说走就走!你还没说我怎么找你啊!喂!你今天说的什么早该相见,怎又错过是什么意思啊?梦貘前辈——”
话音未完,面前“铛”一声琴响,一道大风轰然吹来,梦貘已消失无踪。
这道暴风大得骇人,直将黑色如帘幕般吹开,可莫辰根本感觉不到风的力量,虽然凉风刮面,头发却根根垂直不动。他看着这一整片黑暗奇怪的褪去,每褪开一分,后面就出现了蓝天白云,当全然消失时,已置身在一处青草芬芳的平原上。
“嘻嘻——哈哈——”
前方传来孩童的笑声,莫辰走近了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正在草地上奔跑戏耍,嬉笑声清脆稚嫩,不绝于耳。
天空蓝得如洗过一般透明,浮云在中间轻快的流走,没有一点点杂尘。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平原,长满了软软的青草,飘散出淡淡的草香。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草,中间是数不清的蜻蜓在悠悠飞舞,时而快,时而慢,绕着两个孩子。
微风轻轻吹来,草地如波浪般整齐的晃动,冒出了泥土的香味。莫辰突然觉得这样好轻松,足以让人放下心中的一切负担,放下那些重重的责任。真想就这么躺下去,看着蔚蓝无垠的天空,数着白云朵朵,听着风在四野走动的声音,就像自己小时候。
“嘿!小妞,你来拿呀,拿得到就给你。”一声稚嫩的呼喊,莫辰看了过去,那个小男孩手举了一条粉白色的丝带,在草原中奔跑,后面那个小姑娘披着一头齐肩的小卷发正哭闹着追,头发跟着跑动轻轻起伏,像一朵浪花。
莫辰看着他们玩闹,不由微笑起来。那男孩大约六七岁年纪,穿着小布褂,淌了一点鼻涕,看着鬼灵调皮。他脚步轻快,后面的小姑娘约莫小上他一两岁,满脸涨红,跑得颠颠簸簸,边追边喊:“给我!你给我!否则我回头告你爹爹听,让他打你屁股!”
那小男孩仍是嘻嘻笑个不停,把那头巾举起来晃动,呼道:“告呀,爹爹才不会打我,他出门去了,怎么打我?笨小妞,来拿呀!”
小姑娘气力没他大,追赶了半天,仍是远远在后,慢慢跑不动了,站在原地,大眼睛气呼呼瞪着他。
男孩见她不追,甚是无趣,把头巾挥舞起来,“小妞,快!来拿来拿!嘿嘿!”
小姑娘站了一会,忽然坐在地上,“哇”一声哭了起来。那男孩一见,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跑到她身边,将头巾丢在一旁,围着她跳了起来,像唱歌一般拍手道:“笨小小,傻小小,就知道哭鼻子的本事,不好玩!不好玩!哭呀哭,哭小小!”
莫辰看到这一幕,只觉他俩天真可爱,往二人走去,向那小男孩笑道:“小家伙,从小就欺负人呀,呵呵。”
可那男孩若未听到般,仍是围着那女孩拍掌跳跃,莫辰这才觉得不对劲,他们好像并看不到自己。他又喊了一声,伸手向那男孩拍去,却如雾气般抓了个空。
那小姑娘突然蹦了起来,抓起地上的头巾,向男孩扑去,嘴里喊道:“大坏蛋!打死你!”
男孩跳起躲过,笑着跑开,两个身影又追逐在一起。清脆的笑声仿佛银铃,伴着草浪荡荡,远远传开。
莫辰茫然不知其理,这梦幻般的草原,那两个孩童,又是谁?埋头思量,举步走动,可每每跨出一步,周围的景象就瞬息万变。
转眼间,已在草原深处。
“小影,你看到那座大山了么?”一个嫩嫩的女声,莫辰奔了两步,前方广阔无垠的草地中央,立了一棵古老的大树。大树枝叶茂盛,像一把大伞,树叶就是伞下的铃铛,被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声音。先前两个孩童不知何时竟到了树下。
莫辰几乎冲到他们身前,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的呼喊,如何伸手拍打,两个孩童就若身旁无人一般。
莫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见男孩眯缝着眼,顺着那小姑娘的手看去,在遥远的天际,隐约可见一座巍峨的大山,大山一半以上,积雪皑皑。风拨开了云絮,阳光洒下一道道光斑,那大山积雪变得金光闪闪,有些刺眼。
男孩细细看了一会,不屑道:“小小,不就一座山嘛,大惊小怪。”
那叫小小的姑娘眨巴了黑亮的大眼睛,一脸神往说:“可是这座山和别的山不一样,它那么高,还有雪。那些雪就像一顶帽子,呵呵,我喜欢帽子。”
男孩摘了根野草衔在嘴上,将那座山看了又看,道:“不就一座山嘛,哪天我搬了来送给你。”
莫辰和小小同时笑了起来,莫辰无奈摇摇头,心想:“一座大山,怎搬得动?真是童言无忌啊。”
小小笑起来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头发上的粉白头巾依着风轻轻摇摆,她“咯咯”的笑着,右手食指在脸颊刮动,吐舌头说:“嘟嘟嘟,吹法螺,你怎么能把这么大这么大的山搬过来,骗人!”
那男孩仍是一脸不屑,“哼”了一声,转过了身,衔着那根野草,往草原里走去。
“喂!等等!”莫辰高喊一声,不自觉的伸手抓去,可什么也没抓住,眼前的景物如画幕一般铺开,仍是在这棵大树之下,但此次站了不少人。
莫辰见这些人群围成一堆,有老人,有壮汉,有孩子,顿时心中兴奋,向他们挥手呼喊。喊了一声又一声,这些人仍是毫无反应,莫辰又冲向人群朝着人挥手扑抓,可一切都是徒劳,也不知他们是幻象,还是自己才是。
他直到此刻,才缓缓确切知道,这些人,是永远看不到自己的。
草原依然刮着风,一层层草浪随着翻滚,好像青色的海洋。
莫辰看到那个男孩被一个中年男子紧紧牵着,一步步往草原外走,他总是不停的回过头来,往人群中张望。
小小从人群里冲来出来,一个妇女抱住了她,轻声道:“小小,他是外族人,听娘的话,让小影走。否则,会给整个村子也带来灾难。”
小小憋红了脸,从娘的手臂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跑到大树下,靠着树干往男孩看。
“小小,回去吧,我爹陪着我,没事的。”男孩说。
“小影,你还会回来么?”小小站定了,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小影望向天涯彼端那座巍峨的雪山,宛如帽子的积雪依然金光闪闪,他低了头,轻轻说:“我会……”
他被牵了手一步步往前走着,过了好一会,忽然回过头,大声的喊:“我会——把——大——山——搬——回——来!”
那棵大树已越来越远,树下那个小小身影也渐渐不见。
莫辰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感动。
天边的风轻轻的吹来,拂动了草叶的波浪,一层一层,愈来愈大,最后呼呼作响,仿佛还夹杂了沙尘。莫辰大为惊讶,草原此刻像被抽离了起来,野草一根根飞离出去,在空中乱窜,变得枯黄,搅和着泥土,阻挡了视线。
等到他再看清时,草原已不是草原,这已是一片广袤的大漠!无边无际,地面不息的冒着热气,黄色的沙土在空中翻腾,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了一棵大树的枯骸。
这里,除了黄沙万里,就只有这一棵树,没了叶子,没了青翠,没了生命。
莫辰陡然像想到什么,往那大树奔去。大树之下,依稀站了一个孩童,背影正是那天离开时的小影。他静静立在那里,面前,是一座小小的坟包。
小影的身子挡住了墓碑的一半,莫辰见最上面写道:“苏小小之”,想来他挡住的,便是“墓”字与落笔。
莫辰心口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但他更想看看落笔之处,写的究竟是什么?迎着风沙走了几步,踩在沙粒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影身子突然一颤,微微侧了侧脸,仿佛莫辰进入这异象以来,第一次被感觉到。
莫辰喜道:“小影……”
“让开!”小影倐的转过身来,一声爆喝。顿时面前的沙土猛然聚集成四五道巨浪,荡开了气流,向莫辰劈盖下来。
莫辰未料如此,惊呼道:“小影!你怎会有灵力?”身子已退后许多,避过风头,提手一挥,剩余的沙浪也被风灵吹散。
他刚想说话解释,地面又涌动起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墙,一涌一扑,以万钧之势向他冲来。待到面前,突然应声碎成万万颗沙粒,从各个方向刺来。莫辰不明其理,随即心中大骇!这万万粒沙土来势汹汹,可催动这沙尘暴的,却没有一丝风,完全是沙石自身而动。
这已不是普通的意念移物,这是沙暴。
他惊骇交加,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上噼噼啪啪已挨了不计其数,沙粒全部透体穿过。
“啊!”莫辰惊呼一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仍在夸周山脉的山洞之中。他浑身大汗涔涔,反复回忆那个梦境,更是理不清头绪。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此刻也再无法入睡,静悄悄走到洞口,大雪仍旧簌簌而落,天刚蒙蒙亮,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