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肱股 (四 上)
就在与独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当传达圣上口逾的老太监文刖转过身时,李旭立刻被无数羡慕的眼光包围。他却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后。
“见到陛下后好自为之,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先想想再说。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样,你别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待离开众人稍稍远了,文刖头也不回,低声丢下这样一句。
“多谢公公关照!”李旭上前几步,将袍服袖子中事先预备下的一个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连续几个月来四处求人,他已经习惯了官场规矩。每月到手的俸禄基本剩不下,就连在苏啜部分到的那些红货,也不得不哪出来救急。
时间已经过去快三年了,那些财宝上的血腥味道已经被流光漂洗得干干净净。旭子几乎忘记了当年自己是如何讨厌这些硬抢来的财富,只有偶尔看到其中几件时,才追忆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为年少无知而留下的遗憾。
奚人的收藏品远不如中原人制造的精美,但胜在块头大,质地纯。这么大一块翠,少说也得二三十贯钱。李旭经过几年来人世间的摸爬滚打,已经充分意识到这批宝物的价值。文老太监却像当年的他一样,对翡翠上散发出来的诱人光泽视而不见。
“你留着吧,我又不弯弓搭箭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他轻轻甩了甩衣袖,将翡翠扳指又丢回了李旭怀里。
已经熟悉了官场规则的李旭为对方的表现大吃了一惊,首先反应的是自己送错了礼物,继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眼前这位一刀公公是内宦之中唯一不收礼的,给他送礼非但起不到贿赂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少年人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颈的肉皮全都火烧火燎。他后悔自己一高兴后就疏忽大意,却又找不到台阶下。一双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简直比作贼被人抓了现行还尴尬。
文公公内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刚被人抽过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刚才自己的举动过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乡随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让对方难堪,主动放慢了脚步,等旭子跟上来,笑了笑,低声解释:“咱家素来不好这个,如此贵重之物,还是留给别人为好。再者说来,有本事的人不用关照,没本事的人受到的关照再多,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公公说得极是!”大冷天,李旭的额头上汗珠清晰可见。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肢体健全的人行止却不如一名太监坦荡,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可大隋朝官场惯例就如此,不适应它的人走到哪里也吃不开。自己这么做只是随波逐流,不能算是贪赃枉法。正当他在内心深处自我开解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嗨,才几年的光景,外庭就变成了这样,想为国家出力还得花钱,怪不得官员们越来越不争气!”文刖倒背着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慨。没等李旭搭话,老太监又自己摇摇头,转过身来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你管不了,提起来只会让陛下心烦。民间的事情,也少讲为妙,你只是一个武牙郎将,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尽自己分内之责,就好,就好!”
“末将遵命!”李旭抱拳,肃立,感谢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随驾的文武百官之间早就传开了。谁都怕晋见皇帝时一时应对失误,把一场幸运瞬间变成不幸。有了文公公这几句指点,就等于考试之前从先生那里偷听到了出题范围。学子应付起来,随即轻松自如得多。
今早杨广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罢了早饭,就开始集中精力处理国事。有几个郡县出现了大股反贼,气焰非常嚣张。地方官员无力剿灭,恳请朝廷派遣精兵强将支援。
“嗤!精兵强将,凡事都找朕,还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杨广“低声骂了一句,对官员们的无能表现非常不满。猛然间,他想起昨天召见自家人问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关于李郎将的笑话。想起少年人已经被晾了三个月,估计身上的棱角已经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强将条件,于是,他决定看一看这匹已经驯熟的千里马。
旭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后,被赐了一个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谢,才微微沾了半个屁股。见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广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摆手,大声命令道:“不要装了,朕知道你不怕的。万马军中都杀进杀出好几回的人,见了朕还会像个猫一样,谁信!”
“陛下天威,更胜千军万马。”李旭试探着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坐稳了身体。
“你倒学会了说话!”一股笑意涌上了杨广嘴角。他知道旭子说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这种蹩脚的奉承听在耳朵里却比平素听惯了的歌功颂德声更新鲜。“怎么样,你身上的伤痊愈了么?”他笑着问,同时也感觉了自己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
眼前这名青涩的少年身上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每次看到这个年青人,杨广都会觉得自己也跟着多出几分活力。这是他欣赏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欢衰老。
“蒙陛下垂询,末将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李旭尽量压住几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脏,抬起头,迎住杨广的目光。
“陛下问我身体状况,是要派我出去领兵了么?”他高兴地想。为了给杨广留下沉稳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将身体坐得笔直。两眼也决不乱看,径自对上杨广的眼睛。
在旭子眼里,此刻的杨广比几个月前在辽东时脸色更憔悴了些,身体也愈发显得虚弱。两次无功而返的征辽结果仿佛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这具躯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去年辽河畔校阅将士时那股霸气,相反,旭子当年隔着御辇感觉到的那股暮气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有些无法适应。
“嗯哼!”皇帝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咳嗽,吓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脸上的时间太久了,超过了一个臣子应该保持了礼貌范围。赶紧将头低下,将所有经观察结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别吓唬年青人!”杨广却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过头,低声对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转到李旭这边,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来。“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来老了,你还记得么,朕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有印象么?”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记得陛下指点辽东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才算得体,只好说了一半实话,又补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当时说,要看看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陛下说,我等没有令您失望!当日,诸将争相请战,弟兄们的喊声震得河水都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为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随随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辽东之战。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远的痛,这内廷中,无论谁提起来,随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暴雨迟迟未见,空气中却弥漫起一股忧伤的味道。“是啊,朕依旧记得当年,麦老将军横槊立马的模样。当日河水都是红的,一切犹在眼前啊!”杨广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伤感,几分激烈。
那段记忆是如此荡气回肠,让很多人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杨广闭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间出现了大片的潮红。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显然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回忆中将自己脱离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临时征做行宫的房间里很安静,却没出现文公公担心的那种失控场面。相反,君臣之间的关系猛然又被拉近了许多。显然,杨广在想起自己当年英姿的同时,也记起了眼前这名武将的青涩表现。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朕提拔你做校尉,还怕你不能胜任。转眼,你斩将夺旗,已经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将了。”过了一会儿,杨广睁开双目,叹息着说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永生不忘!”李旭赶紧站起来,再次施礼。这个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因为李渊这一层关系,杨广对他的信任总时强时弱,态度也是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杨广一直没忘记给他升官,并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赏。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职位置上徘徊一辈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运,也一直对杨广心存感谢。
注1:补充上一节备注,承务郎,即员外郎,八品文职散官,为侍郎的副手,平素管理文案兼处理杂务,侍郎出缺时可以补位。杨广继位后先废除员外,后设立承务郎,职责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