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庄主叹一口气,轻轻拨了拨他头顶的乱发,道:“像你这么痴的孩子,也算世间少有。唉,我可以不提,但你能保证其他人也不提?能保证你的仇家也不提?能保证自己心里也全然释怀?只要这个伤疤始终存在于你的内心深处,仍然会时不时的切割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感到钝痛,那便是先在自己体内种下了破绽……交战时最忌示弱于人,而你太重感情,能给人趁虚而入之处本就极多。如今再加上你师父、师弟的惨死,一旦对方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你必然未战先败!”李亦杰吃了一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只在无人时才会触景伤怀。当真与人交手,我……我仍是全力以赴……”原庄主道:“不一样!此前不过是因为,那些对手没有触碰到你埋藏最深的伤口罢了……不,不是埋藏最深,为你师父逝世引起的伤痛,根本就是横亘在表面,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你现在可以逞强说不打紧,真等事到临头,只怕你是连哭也来不及。如我所言,七煞小子是个玩弄攻心术的高手,他最能理解,究竟要有怎样的言语,能够让对方感到最深切的痛苦,仿佛一根刺直入心灵,反复搅动。在这样的攻势下,你能撑到几时?他逼死了你师父,却将此事挂在嘴边,作为刺激你的最有效工具。此时你最有效的还击,不是在他面前痛哭流涕,配合着他悼念师父,而是表现出若无其事,仿佛那根本就不能影响你。到时或者他会指责你冷酷无情,是个不孝的徒弟,但他自己同样弑师起家,根本没有资格来辱骂你!除了他之外,这个理由不再适用。但与此同时,其他人也不会这样在你的伤口上撒盐。你听明白了没有?现在放松心情,反复回忆你师父死时的情形,强迫自己去接受它!”
李亦杰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拼命摇头道:“不……不……我不能……我做不到!求求您了……不要逼我!”原庄主喝道:“要想战胜七煞魔头,你就必须做到!到时我不逼你,那小子也会逼你,你的痛苦会比现在加深千倍万倍!你痛苦的根源,正是因为不敢面对这层现实,但在你的潜意识中,却又知道它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你恐惧,你害怕有朝一日,现状中会有证物将两种假说糅合在一起,所以你逃避,又阻止别人来揭露!要想克服这层阴影,唯有从你自己的心中去正视它,才能战胜它。这过程或许很残酷,无异于鲜血淋漓的剥下一层皮来。但你要是不进行这一步,就会永远受断断续续的痛苦所折磨!快,闭上眼睛,努力的去回想。孟兄入土为安,他的死不是你的过错,你要为他报仇,所以你不能垮下。想,反复的想,想到你不再抗拒为止!”
李亦杰紧闭双眼,眼前仍然闪现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景象,尽是从前师父对自己一切的慈和善良。明知那只是个美梦,却宁可沉醉其中,永不苏醒。然而每当此时,过往画面便会迅速扭动旋转,化为一团迷迷蒙蒙的光影,最后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所有的回忆都终止在师父嘴角染血,面含微笑,僵硬地倒在自己怀里的一幕。于是光影瞬时支离破碎,世界再度转为一片黑暗。李亦杰双手紧紧抱住头,感到阵阵刺痛在脑中来回翻滚,就如一把钢钻由太阳穴刺入,在脑中反复钻刺,要将他一应美好的记忆全盘剔除一般。终于抑制不住的仰天大叫起来。初冬静夜,月亮正圆,若是给旅行者听到了这几声撕心裂肺的嗥叫,或许会以为是这荒岛中出现了百年一遇的狼人。
原庄主冷冷审视着李亦杰,凭心说来,他也不愿将这个一直帮他的孩子逼到这一步。然而逼他同时也是救他,看他在苦海中挣扎,始终狠着心不去阻止。就见李亦杰突然跪倒在地,一遍遍以头抢地,前额已现出大片鲜血,仍不停止,脸上布满斑驳的泪痕,拳头狠狠砸在地上,与地面散落的碎石相触,不少石块化为了齑粉,但李亦杰手掌亦是血肉所塑,转眼同是鲜血淋漓。原庄主暗暗叹息,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武林盟主,这个背负着极多责任的青年,心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苦痛?但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格,不也同年轻时的自己极为相像?当年阿茵惨死,他便是不愿面对,整日里借酒浇愁。而等他真正能够接受时,又将这份痛惜全盘转移到了仇恨上,奔走各地,到处杀戮,将中原大地一时间化为一片修罗场。他的痛苦,是全然发之于外,淋漓尽致。而李亦杰的痛苦,却唯有憋在心里,一再地咬啮、折磨着自身。
李亦杰恍惚之中,只觉意识时而随着幻觉游离物外,时而却又随着现实景象飘飘忽忽。半空中有几只海鸟飞过,依然带不走他的愁绪。不远处走过几个夜行人,步履匆匆,又有谁去在乎?然而过得片刻,李亦杰忽然一震,脱口叫道:“雪儿!”想到之前看到那女子的回眸一笑,笑容中却饱含凄楚,那是同他一样的常年隐忍。慌忙探头张望,只能见到一个苗条的背影,随在几位年长老者身侧。那几人也是隐隐约约,似曾相识,仿佛曾在哪里看到过。但此时一切的影像俱失神彩,他眼前所见,心中所想,都只剩下那个背影,那个模糊的浅笑。抓住原庄主衣袖,仿佛那便是自身的唯一支柱,叫道:“原伯父……我……我刚才好像看到雪儿了?我……我要去追她……”原庄主反手扣住他手腕,叹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怕你也是因为思念南宫姑娘太甚,以致产生了幻觉。想想看,她现在理应好端端的待在宫里,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唉,果然是孽根深重!好不容易让你设法转移开思念师父的愁绪,而今你却又为了师妹,重新将自己陷入苦海……”李亦杰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的确看到了!”想起一事佐证,忙道:“火山眼看就要爆发,这岛上的居民早已逃得一个都不剩,怎会再有人主动上山?原伯父,咱们便跟上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如果那人不是雪儿,至少,我也要提醒那几个无知的旅行者。但若万一……她果真便是雪儿,如今正落于他人掌控,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要将她完好无损的救回来!”说着转身便向山上冲。
原庄主叹一口气,却也没再阻止,似乎在潜意识中已认同了李亦杰,又或是无言的支持他的“冒险精神”,一面紧随其后追赶,两人没跨出几步,就见到一道道火红色的液体自上而下的流淌。表面粗糙,并覆盖有一层疏松碎块,两侧各有一大片缓缓流动的块状物。中间形成一条约是八到一十五米的窄带,顶端不断冒出气泡,甚是诡异。黑夜之中,因那液体独有的火红色光亮,仍能看得一清二楚。稍有靠近,便感脚底周边温度陡然升高,那流淌的仿佛便是液体的火,让人从心而外,由衷觉出一种压迫感,眼前曾见的积雪已尽数融化,原本白色的山峰逐渐转为深红色。同时脚底微微晃动,虽还不至于站立不稳,但那震动却极是明显。分明自己好端端的站在原处,面前景物却在不断晃动,连带着自己也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之感。摇晃几下,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庄主快步跟上,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见那液体流动的越来越快,数量也同时剧增,似乎四面八方,无论往何处落脚,都必然会踏中一处。沉声道:“如果我没有料错,火山已在隐约爆发了。这种熔岩,便是岩浆中已然熔化的石头!温度可不比岩浆低……再追下去,很可能会发生意外。”李亦杰急道:“如果当真是火山爆发,雪儿早已走到前面去啦!她岂不是更危险?原伯父,您要是害怕,就先下山好了,我一个人去追她回来。”原庄主提指在他头上一敲,笑道:“你这小鬼!真将我当做贪生怕死之徒了?”
李亦杰心中一阵感动,但想自己帮他救儿子,他再帮自己救雪儿,一报还一报,倒也天经地义。如今没那许多时间在原地客气,只好“大恩不言谢”,与原庄主相互扶持,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山上奔行。然而这一路当真是意外迭起,没等跑出多远,面前光影一闪,一个人落在了面前。一袭白衣昭显出他独有的风华绝代,正是原翼。
李亦杰一见到他,当即站定脚步,原庄主面上的坚毅也立时转为一种混杂着温情与徘徊的痛苦。嘴唇微颤,竟连一句话也无法开口。李亦杰不必劳神过多,目光只投向原翼双眼。见他眼神中仍是那般茫然一片的空洞,心里登时凉了半截。道:“不用再想了,那不是他。还是那只傀儡。”这一句算是将原庄主方才传授的“速速打击法”给学全了。有意无意的护在他身前,不愿让他看着儿子这般冷血无情,而过于痛苦。故作无谓,冷笑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原大少爷啊?怎么,又替你高贵的主子,传达什么圣谕来啦?”话里含讥带讽,极尽侮辱。
原翼充耳不闻,默默打量着两人,冷冷的道:“二位,果然守约。”熔岩在他脚底潺潺流淌,沾上他的衣摆,便又继续向前流去,而他衣摆却不见烧焦。李亦杰心中一颤,不知他身上带了什么邪门异宝,又或是阴寒功夫练到上乘,竟能不惧熔岩之烈。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冰雪中化身而出的雪公子?但不论如何,似乎七煞圣君要想在岩浆中脱身成魔,倒也不似起先所想的一般荒谬了。为免自己胡思乱想,没话找话道:“不错,现在我们来了,是否该叫你主子出来叙话?足足冷落了我们一天,可不似待客之道哇?”
原翼淡淡道:“李盟主,你不必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家主人正是待你仁慈,才给了你这一天的准备时间,由得你去打探地形。只因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胜得若是太轻易,也没有什么意思。”李亦杰冷哼一声,道:“好,就算我领了他的好意。那么他这个至极强者,怎么还不出来见我?现在的缩头乌龟,究竟是我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