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臣一路上未再开言,直到得吟雪宫,引着两人一路入内,到得殿中偏房,闪身避到一旁,掀开帘帐,做个“请”的手势。两人一眼相视,李亦杰冲她淡淡一笑,当先跨入。就见房中一张圆桌,桌面两旁,可说是清晰划分为两股势力,直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右首尽是些灰白胡子,长须及胸的老者。面容有的凶恶,有的则显暴躁。但李亦杰站在几步开外,便能觉出几人身前各自萦绕着一层真气,就如一层屏障,足见内功造诣均是极高。但这些人中竟是一个不识,看来或是久未出世的武林前辈。而这般世外高人,往往亦正亦邪,性子则如原、平二庄主般古怪。左首一列,却皆是皇宫中的高层人物,单从衣着打扮,便知其品级不低。如摄政王多尔衮、福亲王带同义子上官耀华,都在其列。上官耀华今日穿着似乎格外华贵,衣衫、配饰金光灿烂,就连护腕也是以纯金打造。平若瑜身披一件大红衣裳,梳着高高发髻,插一根翠玉簪,鬓角戴了一朵珠花,虽做少妇打扮,依然是姿容华美,明艳不可方物。此时正小鸟依人的坐在上官耀华身侧,见得另有客人到来,方轻抬螓首,冲着他二人微微一笑。照说四大家族游离于俗世之外,本应不问世事,为何平若瑜竟会同这几人混在一块?李亦杰二人不知其后变故,一时都难想通。沈世韵坐在上首主人位上,浓妆艳抹。衣衫首饰,金银玉珠,环佩玲珑,一应俱全,打扮得更显雍容华贵,也更令人难以接近。一旁另有张空空座椅,以主次排布说来,若是有人够格坐那位子,地位便应与沈世韵不相上下。然而依照常理,举办这等盛会,主人往往刻意突显出自身凌驾于众人之上,怎会允许旁人分去她的风头?再度打量,其间还得算上他一个武林盟主,却不知沈世韵是花了怎样一番力气,才能将这群平日里跺一跺脚,均能名动四方的人物齐聚一堂?历来所花心思越大,代价越高,图谋也就越广。值得沈世韵如此大费心力,她所打算的,究竟为何?李亦杰心里已模糊有数,只是实在不愿接受。
房中众人本来一派热络,见到新客人到来,同时止了话头,这般死气沉沉的静寂可令人格外不适,尤其是身在敌方阵营,受众人眼光齐齐注目,就如同身在陷阱,给掌控者围观指点,商议着将他如何处置似的,更有说不出的难受。李亦杰突然为自己心思一震:怎地会将韵儿的宫殿列入了“敌方阵营”?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干咳一声,道:“卑职一接到娘娘传令,当即动身。只因华山路远,途中耽搁,似乎是迟了些,且请恕罪。”他这一开口,便是将自己重新置于吟雪宫奴才之列,而不是威风凛凛的武林盟主。沈世韵似乎对他的“没出息”习以为常,淡淡道:“无妨,本次聚会,也刚开始不久。何况此前所言,同你更没什么干系。尊师之死,固然令人悲痛,只好请李盟主节哀。未来的日子,同样是要过的。”这几句话语气冷漠,似乎将孟安英之死算作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为此悲痛,反而很是愚蠢。李亦杰心头登时有火,但他今日来此,却不是为着与人吵架。这许多高手在此,他也讨不得便宜,强自忍耐。那一群老者七年前虽也听说过新上任的武林盟主名叫李亦杰,但因从未见过他面,也不过是对名字有几分模糊印象。看着面前这个年纪不过双十的青年,都没将他放在眼里。想到沈世韵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帮手,竟要与自己等人同席,无异于辱没自身。
李亦杰拉起南宫雪的手,便向右首末尾的一个空位走去。此时场中席位,已只剩得两处。李亦杰自不会不识相,去坐另一张主人位子,至于位居末席,也不过是看中其“不显眼”罢了。上官耀华瞪着两人紧握的手,面色不悦。沈世韵忽然秀眉一扬,目光落在南宫雪脸上,一扫而过,冷笑道:“有些人的脸皮还真是厚啊!本宫分明未派请帖给她,却也要巴巴的来凑一凑热闹。这可不是什么年初盛宴,用得着刻意展示夫妻情深?是嘲讽旁人都没他们恩爱不是?”
李亦杰听得如此尖刻言辞,明显感到南宫雪的小手轻轻震了一下。脸色也跟着一沉,道:“韵贵妃,我与雪儿已将结为夫妇,互成一体,自然同进同退。韵贵妃若是不欢迎她,那也不必同李某多说,索性将我二人一同赶了出去便罢!反正此地将要商谈什么见不得光之事,我也没有兴趣。”平若瑜惊噫一声,肘端前倾,饶有兴味的环场打量。
沈世韵目光刀锋般扫过,见李亦杰同样毫不避讳的与她对视。汤远程、李亦杰对她痴情一片,本都是最为百依百顺之人,这几日却似约好了一般,接二连三的来扫她面子。稍一寻思,仍是决意以大局为重,微笑道:“李盟主,你可未免太情急出头了些,本宫可有说过,我所指的是南宫姑娘没有?唉,说来倒也可笑,有些人就像前辈子没挨过骂,旁人随口说上几句难听话,她便要来横插一脚,对号入座,随后还要大肆宣扬,声称要讨个公道,好像她倒成了最大苦主。老实说,那些人么,本宫可连评议也是不屑的。李盟主,坐罢。”
李亦杰强压着掉头就走之念,拉着南宫雪走到桌前落座。那一侧老者各自鼻孔朝天,状如看他一眼就会掉了身价。那位子本来只有一张座椅,沈世韵歉然一笑,道:“真是对不住了,李盟主,本宫可没想到你会拖儿带口,事前才没给你备齐。”李亦杰一咬牙,道:“罢了,雪儿,你坐罢。”一面已自站到椅后。南宫雪还想推辞,平若瑜尖声冷笑道:“哟,还真是你侬我侬啊?捎带来的附庸,就这般反客为主?倒是令我大开眼界!就好比养大的狗有位子坐,主人只好在旁站着,怪不得常称‘狼心狗肺’。”上官耀华嘴唇不动,只在她身侧冷冷咕哝了句:“你给我闭嘴。”一边在桌下狠踢了她一脚。平若瑜哼了一声,单手轻轻抚摸脚踝,面上神色未改。
桌前一位老者早已等得不耐,道:“这些个小辈,便是没规没矩,给我适可而止了!韵贵妃,不知最后一位客人是谁?老夫真该好好教教他!与人订约,就该按时而至。像这般磨磨蹭蹭,迟到个把时辰,算是哪门子的规矩?就让旁人都来等他一个?”众人当即应声附和。显然就因沈世韵摆明对那人最为重视,又想连自己也不够格坐那张位子,对其更是不服。寻到一点由头,便要在沈世韵面前大肆开罪。
沈世韵面色不变,心道:“年纪一大把,还这般小心眼,倒也可笑。”淡淡道:“那人么,你不必管他。究竟他肯不肯赴约,还在未定。至于迟到与否,则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罢了。若是他肯准时到场,反要令本宫受宠若惊。”
那群人闻言,登时火气更旺。道:“那却是摆什么臭架子?以为谁倒来稀罕他?”沈世韵道:“只因本宫遣人递送请帖,他当时并未明言接收。没对我家下人动手,已算不易,行了,可以商谈正事没有?”
这群人素来眼高于顶,听得更是火气大盛,有意找茬,道:“听说娘娘这番行动,还属令郎是主角,他今日怎地未到?”另有人插话道:“听说凌贝勒误入歧途,同那群魔教妖人混在一道,还当上了他们的副教主,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沈世韵顺口应道:“现象是不假,只恐各位实质未明。小儿出任魔教教主,乃是本宫交托给他的任务。派他深入敌巢,打探情报,摸清一应机关暗道,彼时兴兵征讨,便多几分得胜把握。然此事担着风险,一个不妙,连性命也要搭进去。若是给皇上知道了,一定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冒此大险,因此本宫连他也瞒过了,才会引起外界传闻。本宫也无意于解释什么。”
多尔衮插话道:“如此说来,凌贝勒倒是立下大功了。为何不索性一鼓作气,让他继续打探下去,或是率兵直捣敌营?到底是娘娘也在心疼儿子?”沈世韵道:“王爷小看本宫了,什么骨肉至亲,在大业面前,必然有所割舍。只因小儿收集的情报也大致够了,我原就想召他回宫,但如是公然叛乱,恐其力有不逮。皇上闹这一出,倒还颇合时宜。不过我这孩儿极重师道,只因曾拜七煞教主为师,便觉为人徒不可弑师,不愿为主将。本宫唯有多加劝导。好在此事与今日所欲商谈,并无过多牵扯。”
一个秃了顶的中年汉子粗声粗气的道:“韵贵妃,你待我们不薄。我们不愿拖欠人情,或说是有恩必报。我老沙是个粗人,脑子不成,一身蛮力还是有的。那些谋兵布阵的体力活,我干不来。但凡是你有任何命令,尽管吩咐,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上官耀华冷笑一声,身子靠向椅背,道:“有些人分明胸无点墨,脑袋混如浆糊,却还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拿自身粗鲁出来现眼。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碰上这般人物,小王唯有自惭少见多怪。”那沙老大原是沙盗首领,在中原东流西蹿,各地余部倒也不少。做恶多在沿途抢掠财物,而无稳固根基。后来给祭影教降服,归于曹振彦统领。才消停不久,但见曹振彦无意于夺权,便暗中投靠了忙于培植势力的沈世韵。自然将过往辉煌拉出来扯了一通。沈世韵只是不屑,看在他还有几分用处,也就勉强收留下来。沙老大在人前恭恭敬敬,但他从前究竟做过老大,连番受气,心头也自憋着火,当即拍案喝道:“你……”才说出一个字,上官耀华便冷笑打断道:“这年头有才学之士不多,喜好乱咬人的疯狗,倒是不少啊?”福亲王沉声道:“耀华,你给我少说两句!”上官耀华冷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