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智见他如此坚持,饶是脾气一贯暴躁,也不禁动起恻隐之心。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动手,老衲绝不会多留情面。万一对施主有个伤损……”玄霜打断道:“生死各安天命,战场上没有常胜的将军,在下理会得。”通智口宣佛号,身前袈裟无风自飘,周身笼罩着一层有如海洋般波涛汹涌,而又绵延无尽的战气。一层劲道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至掌心。脚步挪转,连四边气流也紧随动作,万籁俱寂间,“呼”的一掌劈出,不偏不倚,攻向玄霜面门。
玄霜仅在原地立得半刻,未等掌风袭体,身形晃动,立即闪到一旁。其后躲闪不停,在通智身侧有意无意的兜圈打转,不曾在一处稍有停歇。众人仅见他速度惊人,却也不曾向通智攻出一招。这原来是魔教的粗浅功夫,意在以不断晃动的招法,惑人眼目,进而侵扰心神,使敌方丧失战力,不知该往何处出手,同时又得时刻提防着不知会从何处袭到的攻势。敌明我暗,此时即可趁虚而入。玄霜练得也算是一等一的精深了,如是换作旁人,只怕真要在不知不觉中,就将着了他的道儿。但通智乃是佛门高僧,造诣究竟非比寻常,运起“不动神功”,心智澄明,全然不受外物所扰,玄霜闪动再快,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只扇动着翅膀,闷头乱飞的苍蝇蚊子,连嗡嗡声也可忽略不计。甚至功力到得深处,更能知觉敌人下一步动作,先取攻势。通智静默半晌,已摸清了玄霜移动规律,耳中听音,在他尚未跨出之前,袍袖裹挟着强劲内功,猛地向左首方位劈去。这一着所料不错,玄霜一脚踏入,正迎上他掌风,身子登时歪倒出去,被击偏数尺,滑出几步才勉强稳住。
李亦杰顾不得自身安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只想立时上前阻止。南宫雪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他无非是爱屋及乌,所关心的哪里是玄霜,分明就是沈世韵。女人平常心胸再如何宽大,落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身上,都免不了要小心眼些。劝道:“师兄,玄霜那孩子倔得很。既是他自行请战,你贸然阻止,不但劝不住他,反要令他恨上了你。咱们不如——暂且静观其变。他从小长大,正是太过一帆风顺,才致如此目空一切。给他吃些苦头,也未必是件坏事。相信通智大师出手懂得分寸,不会当真同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情势要真危急万分,你再出手,也还不晚。”李亦杰无可奈何,也不便公然扫了南宫雪的意,只得忍下,目光仍是寸步不离两人战圈。
通智双袖一震,抢上追击。每一招都堪称穷追猛打,却在最后关头,收手容情,不朝他要害紧逼。似乎如是他愿意,随时可令玄霜弃剑认输,却偏偏自持身份,给他留了余地。有识得此招者,手中插不上劲,口中就来七嘴八舌的议论不休,道:“这是少林派的‘大慈悲伏魔拳’哪!”“当年达摩老祖创下这套拳法,只因面壁多年,深有感触。盼望令座下弟子能常怀慈悲之心,勿将武功作为逞凶霸恶的工具。同时认为人性本善,世人皆有可恕,即使对于恶贯满盈之人,也该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因此这套拳法虽然招招刚猛,却无杀招,不会真正取了对方性命。”“要我说,实是通智大师心肠太好。这小魔头是什么为人,难道还不是显见分明?且不论他是七煞魔头的关门弟子,单看他幼龄之年,已屠戮过大大小小数十口庄园,双手染遍鲜血,长大以后更是了不得。如此泯灭人性的凶徒,怎能指望他自行悔过?”
通智处处容情,连旁观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玄霜又如何不知?但他自尊心极强,给人几如施恩般对待,心下早不乐意。趁着一处空子,手臂一震,陡然化作万千道光影。似乎凭空多生了数百只手,同时向通智身上招呼。
通智见状一怔,围观众人也是满脸莫名。半晌,才争相叫道:“这是少林派的‘千手如来掌’啊!除本门弟子,向不外传。你这小魔头偷学别派功夫,呸,好不要脸!”玄霜全神苦战,无暇理会。一名血煞教徒来代副教主抱打不平,叫道:“谁说这是你们少林的功夫了?当初还不知是谁向谁偷师学艺。这乃是本教祖传宝典《七煞真诀》内的记载,那时别说你们这几个老和尚,就是他师父的师父,也还没生出来!”正派人群中当即回骂道:“扯你祖宗十八代的七煞真诀!臭名昭著的‘修罗阴煞功’也能拿来以次充好!那玩意儿要是什么都记得周到,不知可有你们这群魔教妖人的死期?哈哈!哈哈!”江冽尘冷冷道:“岂不闻万变不离其宗,吵什么了?”他这一声说罢,众人都感耳膜嗡嗡作响,同时暗含一阵极强威慑。说来也怪,当真不敢多言。
通智先取守势,直到终于看清玄霜内在花头,微微一笑,道:“你的功夫的确有几分火候,可惜还不能同我少林派玄门内功相比。”话音刚落,一条手臂顿时也化作数百条。所不同处却是玄霜出招虚实分明,一眼可知哪处是实,何处为虚,不过表象唬人罢了。而通智却是每条手臂皆有如实质,令人只觉攻击无处不在,不知该防御哪处为好。玄霜全力凝神,还没等寻思妥帖,通智千百掌中探出一掌,正中他胸口。玄霜身子向后飞出,落地时拖出两道深深印痕,咳血不止。他此前连战两场,大损真元,勉强站立已是不易。全凭着一股顽强之力,才硬撑到了现在,但身体状况毕竟骗不了人,一旦受挫,搁下的伤势立时暴露。
通智无意取他性命,只待速战速决,当即向前抢出,双掌齐出,玄霜出掌抵御,感到强横的掌力一波接着一波,而自己就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起伏不定,心知再硬碰硬下去,两人实力悬殊,终有落败之时,念头一转,暗运功力,一道道真气在身际浮动,渐次消散。原来他使的是一招“小般若功”,能将敌人袭来内力顺势流传,导入地底化散,解去自身压力。但这套战略仅奏得一时之效,通智究竟临敌经验丰富,一等觉出异状,便将真气分为两股,强弱有别,只令玄霜难以协调。过得片刻,就感他掌下内息紊乱,面上虽仍是不动声色,却将内劲催动更紧,急欲速战速决。却不料这一来正中通智下怀,忽将两股内力积聚一道,齐向正中突击。玄霜全力尽花在化实为虚,化刚为柔之上,中庭正属空门,猛然受震,毫无抵抗之能,似乎自己精心修筑的堤坝被炸开一处缺口,汹涌的海水从此处决堤灌入。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也如漏空了一个大洞。通智右掌顺势拍出,袍袖带起劲风,刮得旁观众人亦是脸颊生疼,直逼玄霜胸前要害。
李亦杰急叫道:“使不得!”顾不及自己一边是武林盟主,一边是魔教待宰羔羊的双重身份,从人群中抢步奔出,仍道:“通智大师,请您看在晚辈的面子上,千万手下留情!”他这般几次三番为玄霜出头,不禁令众人大为奇怪,纷纷猜测这两人是何关系,李亦杰向来是正派的带头人,却怎会是非不分,来为魔教的副教主求情。
通智本就不想真取玄霜性命,掌势停在他胸前寸许之处,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凌施主,古语有云‘人患志之不立’,而今你年岁尚轻,要想从头开始,未始无望。趁着尚无大过加身,有李盟主与老衲一力保你,想来假以时日,在正道中必能寻得安身立命之所。岂不比你如今这般,给恶魔为虎作伥,糟践了声名,人人喊打之局好过许多?老衲当你是个懂得道理的少年人,而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子,相信谁对你是善意,哪个又是别有居心,当能看得一清二楚才是。”
玄霜感到胸肺间一片强盛压迫,将心脏也要挤压得扭曲变形,通智所言句句响在耳畔,对他虽有稍许震动,却仍难逆大局。早在他决意跟随江冽尘之日,便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长此以往,孽根难尽,是再不会有出路的了。但就为争那一口气,更不愿半途而废,始终强咬牙坚持。在他眼里,即使回归正道又能怎样?无非是身上披了一层光鲜的道德外衣,骨子里与魔教中人也没有什么差别,何况他自身个性本就带有七、八分邪气,喜好遵循些匪夷所思的路子行事,最难忍受假惺惺来充老古板。不能见容于世又如何?每个人得此一生,正是为了逆天而行,才算见证出自身的一点价值,否则又与天地间一粒浮尘有何分别?提一口气,强忍着胸口压抑的憋闷,道:“想不到,我凌霜烬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值得武林中最有排场的两位大人物,为我之事绞尽脑汁,荣幸之至!只可惜,在下生来不识抬举,是我认定的路,纵使明知面前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那也是定要跳下去的。回头?哈,可惜走到这一步,身在半空,有心无力,早已是回不了头!”
李亦杰在旁当真是操碎了心,最怕的还是他这满腔嚣张孤傲的态度,惹恼旁人,将来他即是有心悔改,也得不到宽恕。急道:“玄霜,你跟那魔头不同,你还是个孩子,前途大有可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与通智大师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想来拉你一把。你已然站在了峭壁边缘,再若一意孤行,当真会害死自己的!”玄霜冷冷的道:“是我的命,孰舍孰弃,全由我一人负责,不劳他人挂怀。”
通智长叹道:“心魔已深,孽障难消!”掌心劲力一吐,但因此前耽搁许久,内力再发时,已远不如起初的浑厚。玄霜身子脆弱如风中孤叶,仅此轻触,也击得他体内翻覆,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形更如无主落叶,直飞了出去,蹬蹬蹬的推出数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背脊微微耸动,连声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角呕出,就如街角一只又弱又病的丧家犬。